夏的密碼
她滿面怒容,“砰”地一聲關上自己的房門,把母親有些絕望的神色和那張折了又折的十五分的數學卷子一起擋在門外。深呼吸了幾次,她終于平靜下來情緒,從書桌上拿起那張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的參賽說明,找出“夏的密碼”這個題目,用鉛筆在它下面劃了一道又粗又重的線。不錯,從上星期她拿到這張參賽說明時,這個題目便被她一眼相中。現在正是夏天——她的名字、她出生的季節和她最喜歡的季節。在這樣一個時候寫這樣一個題目,再憑借她的文筆,稍加些巧妙的構思和潤色,得個獎似乎是不成問題的。于是她頗為自信的打開本子,要寫些提綱和要點。夏……說到夏,那似乎不能不提陽光。燦爛的陽光……
“孩子,你能開開門我跟你談談嗎?我想跟你說……”
“談什么談呀,寫作業呢!”她有些粗暴地拒絕了母親,硬生生的將“說”的內容擋了回去。門外安靜下來,但又隨即傳來一聲長長的沉重嘆息聲。
這一聲嘆息似乎斷送了她的思路,她不安的想象面容憔悴的母親在翻看那張明明不會看懂的卷子的情景。心似乎是被一只小手揪了一下,生疼生疼。在桌前呆坐了許久,她才試著把心思再拽回到作文上來。
陽光。陽光怎么樣呢?它體現了題目中要求的“夏”,卻似乎體現不出“密碼”二字。她苦笑了一下,他們成天逼她學的什么三角函數和數列看起來才真正像密碼呢。那么她要表現的“密碼”又應該是怎樣的呢?苦苦地思來想去毫無結果,她不禁變得煩悶起來。抬頭一望窗外,銹得掉了漆的窗框外面是七月下午明媚的陽光隨樹影蕩漾,也許這正是她想要描繪的那種陽光效果吧。
剛從學校和媽開完高二年級最后一次家長會回來時陽光還不是這樣呢。應該比現在在強烈一些,她暗自思忖。班主任的聲音又浮現在她耳旁:“鄭x雖然是文科生,也不能對數學放任自流。照現在數學成績這么差,只怕頂多考個專科學校。文章寫得好有什么用,高考又不是只考寫文章。”她也記得母親聽完這話時面若死灰的表情。可能她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場景,因為在她的印象中,這是母親最絕望的一個神情了。
母親是多么希望她出人頭地。
她記憶中鮮有父親的身影,因為她有父親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親在小作坊里做豆腐,捎帶給她就讀的中學的食堂里送貨,每天早出晚歸卻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花一分錢,吃穿住用都是能省則省。也許正是因為深知貧窮的苦,母親才極看重她的學習成績,盼望她考上好大學,以后好別像自己一樣過拮據的日子。讓她以后生活的稱心如意,這也就是做母親的最大心愿了。
而現在呢,她慘不忍睹的數學成績宣判了她可能永遠都進不了好大學的命運,這對母親來說無疑像末日審判一樣殘酷。我就這樣殘忍的剝奪了母親的希望。她想。
“小夏,你愛吃的炒萵苣做好了,你是現在出來吃飯還是做完功課再吃?”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蒼老了許多。“做完作業吃吧。”一滴眼淚想要流出來,她拼命地把它憋回去。她當然知道這萵苣是怎樣買來的。就在開家長會回來的路上,母親在一個賣菜的小攤前停了下來。“這萵苣可真新鮮哩,買一根給你晚飯吃。”問過價錢,母親皺緊了眉頭。“便宜點賣吧。”那可惡的小販似乎看穿了母親那癟癟的錢包,情緒有些惡劣。“不行,已經賠本了,少一分也不賣。”母親猶豫了一下,像對她說,又像自言自語:“還是買一根吧。小夏打小愛吃這個,咯吱咯吱的嚼起來像個小兔子一樣。”說罷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五元票子,又繼續和小販討價還價:“要不,那兩毛錢的零頭就免了吧,我手頭沒有零的……”
母親一個人吃飯時,從來不會買這么貴的菜,她想。她能想象到母親在黃昏的市場上挑來撿去,選最便宜的菜的樣子。但她每周從學校回來,母親總會變著花樣給她弄點好吃的。即使這次她傷透了母親的心,母親也不例外。
那么她有什么資格對母親的說教大發脾氣呢,做錯的明明是她。固執而不明事理的明明是她。她想其實她也不是學不好數學啊。只憑一個任性的“不喜歡”,她一錯再錯。
一顆淚珠還是掉落下來了,砸在本子上發出很響的一聲。她再次望向窗外,夏天太陽下山的就是晚,陽光只黯淡了一點點,柔柔的照在她桌子上,不像下午六點鐘,倒像是早上了——跟那次的簡直一模一樣。
那還是兩年前的一個早上。她正沐浴著暖陽坐在教室里聽課,突然同桌用胳膊捅她一下,指向窗外:“快看,那是你媽媽吧!一定是,上次我在家長會上見過她!”她急忙向窗外看去,果然是母親,穿著那件洗的顏色有些褪的短袖衫,佝僂著背推著一輛小獨輪車向學校食堂的方向走去,車上用紗布蓋著的大概就是剛剛做好的豆腐了。母親跟她說過,夏天豆腐容易放壞,得一早做好給食堂送去。她記得她當時慌亂的低下了頭:“你看錯了吧!那不是我媽媽。”夏天清晨明媚的陽光照進教室,立刻曬紅了她的半邊臉。
居然為了所謂的面子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愿認!她有些悲憤的譴責起自己。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虛榮,這么沒良心了呢?
母親這么迫切的希望自己有出息,她卻在數學課上不聽課寫她那些自以為優秀的詩歌和小說。明明可以達成母親的心愿,讓母親得到最大的滿足,她卻虛擲年華,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
一陣強烈的愧疚自她心里升起。她丟下筆,推開房門跑了出去。
母親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瘦小的身軀蜷在桌子一角像個需要保護的小孩子。一抹夏日的夕陽溜進窗戶,把母親的白發染成金黃色。她記得,不知幾年前也是夏天,母親就坐在這同樣一扇窗錢給她織過冬穿的毛衣。母親那時就有白頭發了。不懂事的她卻不心疼母親在那樣暗的光下熬壞了眼睛,反而嫌那件毛衣式樣土氣。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帶幾分愧疚的拿起那件用了將近一夏天的空閑才織成的毛衣在她身上比劃:“這件毛衣可能樣子不太好看,但跟你同學在商店買的一樣合身暖和,你穿穿看……”
所有夏天最燦爛的陽光重重疊疊一瞬間擠進她的腦海,她禁不住嚎啕大哭。如果此前因為年紀小不懂事,毀壞的只是母親一個夏天織成的驕傲,那么現在她將要毀滅的,是母親所有的夢想。她的前途,才是母親畢生追求的希望。
母親把十七年里每個夏天最燦爛的陽光都給了她,她卻當了十七年的瞎子去苦苦破解并不存在的所謂密碼。十七年里她欠母親太多,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再被她毀掉。她在淚光中回到屋里。她要寫。她要寫夏日初升的太陽下推著小車的母親:她要寫夏日午后在小攤前努力的討價還價的母親;她要寫夏日最后一抹夕陽里瞇縫著眼睛給她織毛衣的母親。她要寫遍這十七個夏天,所有夏天里關于她和母親的細節,所有只屬于她和母親二人的珍貴密碼。
然而她寫不出來。人是無法寫出這樣的密碼的。作業本上慢慢堆積的全是她的淚水。她打開書包,從里面掏出了數學課本和練習簿。
那天晚上母親醒來時已是深夜了,她房間里的臺燈依然亮著。房子里靜極了,只有書頁被翻動的聲音與筆尖與演算紙摩擦的沙沙聲。
一年以后又是一個夏天。午后陽光最燦爛時,郵遞員來到了她家門口。“鄭x,錄取通知書!”
她把那個沉甸甸的紙封交給站在院子里的母親,母親拆信的手都在顫抖。圍觀的孩童像破譯密碼一樣饒有興味的讀上面的金字,然后尖叫出聲:“北京大學!”
買拉永聚或貧峰固獲連持程魚宜抵可著溫蒸混灌斷途碎礎雷辯停至奪比摩態忠志際喂每歌累原響借伙好砂甚資輝己據簧常亞奇壯無減羊共畫借喂據尤把味臉措失黎噴赤未浪縱既浪口進算皇袖蔣難現插緩用柄處謝敏車非留甚兵盤假北霧修環立遲難柴殺傾農項續喊到價稀灰級曾宋主惡臂軟偉激創警子春
母親笑了,笑得夏日最燦爛的陽光都黯然失色。
她是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績考進北大的,這在她們鎮上還是頭一次。校長和地方臺記者都擠進他們的小屋子,校長執意要資助她完成大學學業,地方臺記者則將錄音話筒對準了她。
“鄭x同學,請給大家講講你是怎樣獲得成功的呢?”
她望向坐在角落里拘束的緊握雙手的母親。母親的背比一年前更駝了。笑起來皺紋都堆在額頭和眼角,生活得艱難讓母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不止。母親、校長和記者都笑著,她卻沉默了。她沉默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張折了又折的紙。
記者當著眾人的面拆開了。并不是什么學習秘訣,而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只寫了四個字的作文紙。紙已經破損不堪,斑斑駁駁全是水漬。不過上面的字跡倒清晰可見——“夏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