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滋味,向不由人-人生
我剛搬家的時候,對新家這一帶并不熟悉,連左鄰右舍住著哪些人都不清楚。
有一天下班回家,忽然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應該是有人在做什么好吃的,真的太香了,讓人瞬間印象深刻。
第二天下班回家卻沒聞到那個味道,后來每天經過樓道的時候我都要吸吸鼻子,尋找那讓人非常想念的味道。
一個多月后,那股香味再度出現。我居然因此在樓道里多停留了片刻,里里外外轉了一圈,但還是沒有聞出香味是從哪家飄出來的。
就這樣,那香味時不時地勾引著我的味蕾。有時候在家點外賣,總希望打開餐盒聞到的是同樣的香味,可每次都覺得,夢想是天上“美珍香”,現實是地上“野草黃”。
有一天我跑完步回家,在電梯口遇見一位大爺,看上去60多歲,跟我爸差不多年紀,他手里拿著很多東西,見我來了就說:“小伙子,麻煩幫我按下6樓。”
我一聽,跟我一層。按下樓層后我幫他把大包小包接過來,他說不用不用,我說這么多東西太重了,我還是給您送到家吧。老爺子姓劉,家就在斜對過。他一打開門我就渾身打了個激靈——這味道怎么這么熟悉?但當時我沒好意思說。
第二天中午,忽然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卻是劉叔,他手里端著一碗紅燒肉。“小曾,我做了點兒吃的,給你送一點兒來,看你喜歡不喜歡。”劉叔笑瞇瞇地說。
我的天啊!這不正是我在樓道里聞了很久而不知其源的那股香味嗎?我當時差點兒跪下了,能不喜歡嗎?特別喜歡!那一次劉叔做的紅燒肉,我吃第一口就被征服了。
后來來往得多了,才知道劉叔退休以前是京城一家五星級酒店的中方主廚,在京城烹飪界赫赫有名。我在他家看到過當年他做的各種美味的照片,這些美味曾被用來招待很多國家貴客,現在幾個大飯店的中方主廚也是他的徒弟,他家客廳還有一位書法家題的四個大字:人間滋味。
他差不多每周都會做兩次菜,每次都給我拿過來一點兒。我特別感謝,他卻說每次看我那么喜歡吃就很高興。
他家墻上掛著他跟他老伴的合影,但是他老伴一年前已經去世,他一個人住在這里。其他的情況我沒有問,有的事如果愿意說,他會自己說。
因為實在太愛吃他做的紅燒肉,有一天他跟我說,要不我教你做吧。我大喜,也不管是不是二把刀就開始學。那天他教得仔細,我學得認真。其間我跟他說起第一次聞到他做的菜的香味,他就笑了:那不是菜香,那是你餓了。
春節期間,我回成都,給家人做了這道紅燒肉。還在把佐料過油時我媽就聞出來了:嗯,好香。我得意地說,這是從劉叔那里學來的。我媽聽了我的話忽然問,那他春節也一個人過?我愣了一下,是啊,好像沒聽說他要去哪兒,這闔家團圓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給劉叔打了個電話,他果然是一個人過年,言語之間難掩寂寥。我說您來成都過年吧,這邊很多小孩子,熱鬧。他淡淡地說,不用了,你們好好過年,我喜歡一個人過,這樣清凈。
一度我以為劉叔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呢。春節之后我去國外待了一段時間,回來沒多久我父親又病重去世,前前后后往返了成都很多趟。忙完父親后事已近6月,我忽然想起,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劉叔了。
敲他家門,沒人應。打他電話,關機。問了周圍鄰居,沒人知道。
我就去找了物業。物業一看:哦,那老爺子啊,有天晚上不舒服,自己打了電話給物業要去醫院,結果一去就昏迷,也不知道現在醒過來沒有。我嚇了一跳,連忙去醫院看他。醫生說他得的是老年人常見的心腦血管病,幸虧發現得早,不然性命難保。
我在病房里終于看見了他,老人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見我去他倒是很高興,還揮手跟我打招呼。病房里是他的女兒,跟我差不多年紀,我這才知道劉叔是有兒女的——她說:“我之前在美國,一周前才請好假回來。”
他女兒說話的風格已經很西化了,語氣里滿是無奈:“我在美國快20年了,一直想把他倆接過去,他們去了覺得不習慣又回來了,后來再怎么都不過去了。”
我說劉叔做的菜真好吃,他女兒卻說,是,但她從來就不喜歡吃,后來在美國待久了,胃口已經適應了那邊,不怎么吃得慣劉叔做的中餐,另外她也忙,都是靠三明治、漢堡解決三餐。
她聽了我和劉叔認識的經過,忽然說:“你跟我弟倒挺像的,我家只有我弟最喜歡吃我爸做的菜,特別是紅燒肉。”
哦,原來劉叔不只有女兒,也有兒子。“那你弟呢?”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唐突了。她倒沒表示出來什么異樣,只是嘆了口氣說:“還有五年就出獄了。”
后來劉叔女兒的假期快到了,她只好返回美國,臨走時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有時間的話幫忙看看她父親。她說她爸一醒來聊天說的都是弟弟以前的事,她想父親好點后接他去美國,劉叔堅決不干,“我就在國內等著,我可不想死在外面”。
“我爸的想法無非就是等弟弟出獄。”她說,“原來我爸是希望跟我媽一起等著弟弟出來的,但是我媽一走,只有他一個人等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弟弟等出來。”
再想起劉叔客廳掛的那幾個字——人間滋味,我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