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的智慧-人生
我大概是見過死人最多的臺灣醫生,很適合來談關于生死的問題。
讓我從葉克膜開始講起。葉克膜其實很簡單,就是將靜脈血引流出來,經過一個血液泵(人工心臟),再經過一個氧合器(人工肺臟),送回身體。它用來暫時取代心肺功能。
葉克膜的確有非常成功的案例。周杰倫團隊的一個舞者,有一天突發猛暴性心肌炎,心臟不跳了,熒幕上的信號全是平的。可是,9天之后,給她做了心臟和腎臟移植,不到一個月,又回去跳舞了。這個案例聽起來很神奇,我每次都說這是現代醫學的奇跡。一個人經歷了4個小時的CPR(心肺復蘇術),9天沒有心肺功能,但還能救回來。
另外一個案例是一個56歲的男子,因為蛀牙,細菌跑到血液里面,再跑到心臟,后來就化膿了。在其他醫院,打開心臟一看,有的地方爛掉了,就給他剪一剪,最后整個心臟都被剪掉了。到臺大醫院的時候,因為患者幾乎沒有心臟功能,就給他用了兩臺葉克膜。16天以后,我們給這個病人做了心臟移植,最后他很清醒地回家了。
上面這些案例,使用葉克膜以后,可以撐到9天、16天甚至更久。這實在是太神奇了。所以,在媒體的炒作下,葉克膜在臺灣變得很有名。可是,媒體通常只報道成功的案例,不報道失敗的案例。
有一個出生一個半月、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嬰兒,做了心臟手術以后,沒有辦法脫離心肺機,所以就裝了葉克膜。可是不到3天,他的腳就黑掉了。還有一個7歲的男孩,得了肺炎雙球菌敗血癥,引起呼吸窘迫,后來裝了葉克膜。裝了以后,出現并發癥,四肢都黑掉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你,意識清楚,會討水喝。你想想看,我怎么跟他講?“小弟弟,如果你要活下去,我們要截掉你的四肢。”或者說,“算了,你不要再活了”?你如何跟一個7歲的男孩講這種生死的問題?
這就是我當一個重癥醫學專家的心路歷程。
三十幾歲,我就當上了主任,覺得醫學很厲害,什么都可以解決。可是到了40歲以后,常常有裝了葉克膜還是失敗的案例,家屬問我:“為什么別人救得回來,我們的親人救不回來?”我也不曉得怎么回答。慢慢地到了50歲以后,我終于想通一個道理:醫生是人不是神,我們只能盡力,僅此而已。不管醫學如何發達,還是有其極限。
有一天,我在巡房的時候,突然大徹大悟。人生的結局只有兩種:插管和不插管,但最終都是死。你問我,什么是人生?我的回答是,追求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人一定會死,所以死亡不是人生的目的,人生就是一個過程,我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去追尋一個問題,這就是人生。
最近,我常常講“一坨大便”的啟示。有一次,我請老師和學長吃飯。我們3個人到喜來登飯店二樓的法國餐廳吃飯花了26000元臺幣(約合人民幣5150元),平均每人9000元(約合人民幣1790元)!我看到賬單的時候,臉都綠了,怎么這么貴!第二天早上,我上廁所,一直在看我的大便,這坨花了我9000元才制造出來的東西跟我平時去臺大醫院地下室吃的70元(約合人民幣15元)一頓的自助餐,看不出差別。我突然悟到,人生的榮華富貴不過就是一坨大便。
中國人最重要的思想是儒家學說,可是《論語》里說“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總之就是不想談論死亡。如果你一直追問,它就說“舍生取義”“朝聞道,夕死可矣”。儒家對生死問題采取一種逃避的態度。這種做法積極的一面,當然是讓人們重視活著的時候,可是終究沒有回答死亡的問題。
我的個人看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唯有面對死亡,才能看清人生到底是什么。人終究會死,人生只是一個追求人生意義的過程。人生應該像a的n(n為自然數)次方。如果a大于1,a的n次方就無限大;如果a小于1,a的n次方就很快趨近于零。
我對社會的付出多于索取,就代表a大于1,每個人都如此,社會就會越來越好;如果每個人對社會都是索取大于付出,就代表a小于1,社會很快就會崩潰。
我用下面這句話,作為結束語:“最困難的不是面對各種挫折打擊,而是面對各種挫折打擊,卻不失去對人世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