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死亡-文明
20世紀以后,世界高度工業化,過度的人工照明趕走了自然的光。
居住在城市里,其實沒有太多機會欣賞月光,使用蠟燭的機會也不多,張九齡的“滅燭憐光滿”只是普通的五個字,呼喚不起我們心中的詩意。
燭光死去了,月光死去了,走在白花花的日光燈之下,月光消失了,每個月都有一次的月的圓滿不再是人類的共同記憶了。
那么,中秋節的意義是什么?
一年中最圓滿的一次關于月亮的記憶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漢語文化圈里有“上元”“中元”“中秋”,都與這個圓滿記憶有關。
上元節是燈節,是元宵節,是一年里月亮的第一次圓滿。
中元節是盂蘭盆節,其意義是把人間一切圓滿的記憶分享給死去的眾生。在水流中放水燈,召喚漂泊的魂魄,與人共度圓滿。
圓滿不只是人間記憶,也要布施于鬼魂。
在日本京都嵐山腳下的桂川,每年中元節,渡月橋下還有放水燈儀式。民眾在小木片上書寫亡故親友的姓名,或只是書寫“一切眾生”“生死眷屬”。點上一支小小的蠟燭,木片如舟,載著一點燭光浮在河水上,搖搖晃晃,漂漂浮浮,在寧靜空寂的桂川上如魂如魄。
那是我又一次感覺到“滅燭憐光滿”的地方,兩岸沒有一點現代照明的光亮,只有河上的點點燭火,漸行漸遠。
光的圓滿還可以這樣找回來嗎?
島嶼上的城市大量使用現代虛假丑陋的夸張照明殺死自然光。殺死月光的圓滿幽微,殺死黎明破曉之光的絢麗蓬勃,殺死黃昏夕暮之光的燦爛壯麗。
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多的現代照明?高高的、無所不在的、丑惡而刺眼的路燈,使人世喧囂浮躁,如同噪音一般使人發狂,島嶼的光害使人心躁動浮淺。
光被誤讀為光明,以對立于道德上的黑暗。
浮淺的二分法鼓勵用光明驅趕黑暗。
一個城市,徹夜不熄的過度照明,使樹木花草不能睡眠,使禽鳥昆蟲不能睡眠,改變了自然生態。
黑暗不見了,許多生命也隨之消失。
消失的不只是月光、星光,我們童年時無所不在的夜晚螢火也不見了。
螢火蟲靠尾部微光尋找伴侶,完成交配繁殖。童年記憶里點點螢火忽明忽滅的美,其實是生命繁衍的華麗莊嚴。
因為光害,螢火蟲無法交配。光明驅趕了黑暗,卻使生命絕滅。
在北埔友達基金會麻布山房看螢火蟲,不用手電筒,關掉手機屏幕,螢火蟲來了,點點閃爍,如同天上星光。同去的朋友心里有飽滿的喜悅,安詳寧靜,白日喧囂吵鬧帶來的煩躁感都不見了。
“滅燭憐光滿”,減低亮度,拯救的其實不只是螢火蟲,不只是生態環境,更是那個在躁郁邊緣愈來愈不快樂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