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情感
那時候,她是個紡織廠的女工,到了結婚的年紀,廠子里的工會主席就給她介紹了個對象,是隔壁機械廠的工程師,南方人,一個人在這邊。兩個人見了幾次面,就談婚論嫁,工程師說,他有個弟弟是傻子,現在在老家,結婚后,恐怕要把弟弟帶過來一起住。她答應了。
傻子弟弟就到北方來了。冬天要穿襯衣,夏天穿著棉襖死也不脫。高興的時候嗷嗷叫,吵得四鄰不安,不高興就砸東西,撿著什么砸什么,沒多久,她家里就沒一件完整的東西。
傻子又喜歡拾破爛,枯樹,爛紙箱子,瓶子罐子,歡天喜地地撿回來,把單元門都堵住了,還不讓人收拾,若少了一件破爛,他就哭,鬧。還動不動就走丟了,幾天也不見人,她也不是沒動過念頭,希望他干脆再別回來,但還是三更半夜打著電筒四處找。有一次,她請了三天假,累得半死,披頭散發地把傻子找了回來,回到家里,她站在結婚時候別人送的鏡子面前,看著鏡子上“囍”字中間被傻子砸出的裂縫,真是動了離婚的念頭。
也還是沒離。后來有了孩子,傻子更加成了個危險人物,有一天,她去廚房沖了下奶瓶,再回來,就看見傻子正給孩子喂滾燙的開水。從此,反鎖房門就成了她的下意識舉動,有時候,正在機器前,她也會疑心自己忘了把孩子鎖好,簡直要急瘋了。孩子5歲,一家人去公園,一轉眼,傻子就把孩子送到了秋千上,一邊大笑,一邊越推越高。孩子18歲的時候,她覺著這孩子真是命大,覺著自己真了不起。
二十多年時間,親戚鄰居就沒停過勸她,有的動員她在郊區果園里找個泥房子,給老鄉點錢,把傻子丟到那里去,有的干脆就說,傻子得了病就別治了。她非常愕然,說,“那也是條命啊!”
后來,廠子不行了,他們一家靠著兩個人的內退工資,再干點零活,供著兒子上了大學。兩口子似乎都覺出自己老了,傻子卻活得愈發旺健。她就發愁,他們都走了的話,傻子不就成了兒子的負擔嗎?
不過,傻子還是死在了他們前頭,一場肺炎,短短幾天就要了他的命。
葬了傻子,回到家里,她感覺自己真是累極了,心里亂糟糟的,到底是慶幸、解脫、難過,都說不上,不過,跟傻子斗了這么多年,他一下子沒了,還真是有點受不了,心里空空的。她坐在窗戶前,后院里,晚春的青草上槐花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