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字旁的人生-人生
“盛開的玫瑰是給業余愛好者觀賞用的,而園丁的快樂則是另一種更深層次的、類似于接生的快樂。園丁死后不會因為吸了太多花香而變成蝴蝶,他們只會變成蚯蚓,一點點地啃著黑糊糊的、含氮的、略帶苦味的泥土。”我知道,你一定會和我一樣,深深地被恰佩克《一個園丁的一年》中的這段話打動。那些“蚯蚓”多么像平凡的我們,因為奉獻而閃耀光芒。
園丁是令我艷羨的。一顆親近草木的靈魂,必然是芬芳的。與其說他在照看那些花草,不如說花草在照看他。他每天穿梭花草間,慢慢就忘卻了自己的痛苦,一顆受傷的心得到治愈。當然,互相給予也是人與草木間和諧相處的最好方式,人因草木而豐盈,草木因人而葳蕤。
喜愛草木,看見整齊的草坪,就想躺下來與它們親近。
暮色中,陪一株桂樹看河水,或者陪著河水看桂樹,濃濃的桂花香提醒我,它才是主角。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正在被一棵樹偷窺,但一點都不妨礙我繼續敞開。我把一棵樹當成心里的房間,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那房子永遠不會倒掉,因為它的根系過于龐大。
我從故鄉的草叢里走過,聞到了久違的芳香。上車的時候,我的身上粘著一個蒼耳,我并沒有扔下它,帶著它吧,也算是我從故土帶回來的一份念想。蒼耳,喜歡黏著我們,不管不顧地愛著我們。而我曾經一次次地將它丟棄,它黏人的樣子讓人不爽。可是此刻,它像丫丫學步的孩子,牽我的手,不肯放松;它又像衰老的母親,只認得我,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趨。
連綿不斷的雨像一條癩皮狗,死乞白賴地咬住8月的褲腳。許多花,像洋蔥,一瓣一瓣剝落,人們只聞到花香,看不到花的眼淚。一朵被摘走的花,它的疼痛表現在莖葉上還殘留著花香,被驚走的蝴蝶卻飛了回來。
秋天的草木里,我還會想起藤,它是一條繩索,用嫩綠的葉子偽裝,你若與它相愛,它便做你的秋千;你若與它相殺,它便捆縛你。越是深秋,它綠得越恣意盎然。在一片蕭瑟之境,它鼓舞著人心,借著一面墻以及一切可攀爬之物,將觸角無限伸張出去,所以我們總能看見它張牙舞爪地鋪滿一面墻,那是它在號召晚秋里的植物們,一起把秋天再往回拉一拉。
在這么美的秋光里,草兒終于不再倔強,溫順地選擇枯萎。它們將會得到我的祝福,我祝福每一棵草都能滿足地對生活點點頭,我祝福每一朵花都不會讓人摘走,凋零在枝頭,就像祝福一個人可以葉落歸根在故鄉。
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說:“假如我們可以將一種游山玩水的心境帶入自己的居所,那我們或許會發現,這些地方的有趣程度,不亞于洪堡的南美之旅中所經過的高山和蝴蝶漫舞的叢林。”的確如此,心有草木,每一步都是曼妙的旅行,每一步都在慢慢走出一段木字旁的人生。
于是,我貼緊大地,假裝成一株草木,如此,才能躲過俗世里欲念的追殺。一個人,不能因為沒有登頂高峰,就把雙腳定義為失敗的雙腳;不能因為沒有長生不老,就把身體定義為失敗的軀殼;不能因為沒有握到那柄至高無上的權杖,就把一生定義為失敗的人生。錢穆癡迷侍弄花草,他的夫人回憶說,那時候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竟然養了大大小小近百盆花草,擺滿了窗框上柜子上書桌上茶幾上陽臺上,他用栽花賞花代替了一部分書房運動。他喜歡圍棋,但從不與人對弈,他覺得那樣費時傷神,所以,他總是自己擺棋譜,這亦是一種淡然的木字旁的人生。擁有了它,就上升了一個境界,心中無欲,草木蔥蔥。
選擇去花草間清修的人,必然帶著一顆芬芳的心。你從不會看到,蜜蜂們會為了花蜜而爭吵,也不會看到蝴蝶們會因為花香而彼此爭執。選擇草木,便是選擇了無爭之境,風并不催你上進,也不拽著你沉淪,只是那么輕盈地吹,吹落一朵花肩頭的陽光,吹落另一朵花肩上的塵灰。木字旁的人生,是自由生長,是萬籟俱寂,因為草木不爭,萬物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