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不變的愛人-成長視窗
很長的時間里,我都愛著我的父親。
很長的時間里,我都以為我不愛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是很英俊的。家里有老舊的黑白照片作證:那確實是一個好看的男人,面部輪廓清晰,濃眉大眼,端正而明亮,有一種堅忍的氣質(zhì)。站在機床前,自信而滿足,微笑著,全無磨礪和疲倦的痕跡。
其中有一張,是我從家里的箱子底淘出來的,只有拇指那么大,鑲嵌在小小的雞心墜子里,鼓鼓的。母親說,那是20年前的玩意兒。可是我偷偷地把它掛在脖子上,一整個夏天。
小的時候,總是很驕傲有一個體面的父親,穿白色長褲白色襪子,身形挺拔,心靈手巧,無所不能。我有一種近乎崇拜的仰慕。
而且,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的父親。他很嚴肅,不茍言笑。父親30歲時才有了我,對我期望極高,因此十分嚴厲。印象中,父親從未稱贊過我,即便是我那些得獎的或者得意的文章,他也總是看不起,曾經(jīng)一句“行文下流,像個文痞”的評價,使我傷心良久。母親的生氣就像晴天下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父親不一樣,他的生氣是結結實實的,記憶中,在飯桌上說話,老是要揣測他的臉色。
隨著長大,母親的教訓對我越來越不管用,家庭教育就落在父親身上。我最最害怕的就是他要給我上思想教育課,只要他說“我要和你談一談”,我就會倦怠退避,臉色發(fā)白。父親口才不好,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那幾句,就像壞掉的唱片,跳不過去。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父親坐在我的小床上干巴巴地訓導著我,講一些要好好學習的大道理,叛逆少女眼巴巴地望著地面,心里想怎么還不快點結束。情景甚為奇特。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教導我要怎么做,我的人生完全屬于我,我竟突然有些懷念那種場面了。
父親揍過我,是我上高二時。一日,我的情書,塞在枕頭底下的情書,被父母發(fā)現(xiàn)。晚自習結束,我回到家中,情書就攤在飯桌上。疊得小小的,從作業(yè)本上扯下來的紙,熱烈而親密的字句。他們一言不發(fā)地關上門,然后開始揍我。我的父親,抄起一把雨傘,擊打在我的背上,傘的布面破了,里面的鐵骨被打斷了,拉在我的脖子上,長長的一道血痕。他們叫我跪,跪了6個小時,要我認錯,要我發(fā)誓再也不見他。血一涌一涌地沖在大腿上,腿麻木得沒有知覺,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有錯,我在捍衛(wèi)我的愛情。我的冷漠激怒了父親,他抓起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撞在了墻上。
這是那個從小不舍得動我一根手指頭的父親啊!那個花了整個月工資給我買一件最洋氣的滑雪衫,給我當馬騎,給我做蒸汽小水車,在自己釘成的小黑板上,一筆一畫教我寫“山海關”的父親啊!
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恨他。他不懂得愛情,他看《魂斷藍橋》說費雯麗活該。他不懂得藝術。他很世故。他很庸俗。尤其,他不懂得我。
記得那天是去拍護照的照片。一同去的是院子里和我同齡的一個女孩。我寒假在家,不修邊幅到了極點,隨意穿了件大毛衣就去了,披頭散發(fā)。照相回來,父親激烈地數(shù)落我,說我太難看,太不會打扮,同去的女孩多么漂亮多么出眾,把我說得一文不值。我突然憤怒了。那是多么俗氣的漂亮啊,難道說,你的女兒竟然比不上這樣的女人嗎?如果說你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這樣的女性,何苦要求我讀那么好的書,何苦要浪費這么多年的時光?
我對著他,大吵一架,吵完大哭,委屈極了。
其實,后來,我才明白,我不能忍受的,不過是他竟然用這個社會世俗男人評判女人的眼光,來審視我。世上的男子都可以不欣賞我、蔑視我、冷落我,可是,你怎么可以?你是我的父親啊!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毫無保留地愛我、欣賞我,難道不該是你嗎?
又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們拉鋸著,撕扯著,他斤斤計較不厭其煩地叫我減肥,叫我穿高跟鞋,滿屋子追著我叫我一定要穿內(nèi)衣,比母親關心我的妝容超過百倍,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協(xié)。最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男人,殘酷地給我上了第一課,使我認知,世間男子確實便是如此庸俗而膚淺地看待女人,沒有僥幸,沒有例外。而我,只要一點點改變,就可以使他們覺得悅目順眼。我終于可以使我的父親滿意了的時候,我也可以使大多數(shù)男人滿意了。
可是,在我心底,我多么多么希望,他會對我說:“你是我最最美麗的小姑娘、小天使,無論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愛的!”我多么希望,他能這樣來寵愛我啊!
在我18歲之前,我和父親沒有交流。日常的對話,都只是事務性對白,這在普通家庭中極其普遍,直到我考上了大學的那個夏天。我在高中的成績爛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高考考了全班第一名。一整個夏天,家里都在大宴賓客,吃得我倒盡胃口。一個晚上,請的是我們四川的老鄉(xiāng),父親罕見的失控,喝醉了,爛醉。他對著我,喃喃地、毫不掩飾地說了又說:“我們這些老鄉(xiāng)的孩子里,就數(shù)你最有出息!”他像一個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樣,口齒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種自豪席卷了我,我坐在那里,卻覺得身體升騰得很高很高。我猛然覺得,其實這么多年以來,我是多么重視他對我的評價,我是多么介意他對我的漠視,我是多么希望他能以我為榮。我突然覺得,其實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過都是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得不到肯定,那么,只得到注意也可以。
他終于開始正視我了。小時候,我是那個被他高高抱起的小女孩,對視著他的眼睛。后來,我一直想跳高一點,讓他看到我,可是他并不,現(xiàn)在,我終于長得足夠高了。
我們開始對話。我們和解了。我們心平氣和有商有量。送我去念大學的最后一個晚上,在賓館里,我和父親長談到夜里3點。無所不談,真正的成人那樣的對話。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會征求我的意見。我的私事,他也不再干涉。他甚至可以和我的男朋友喝上一盅。
在我20歲那年,我的書讀不下去了。我在電話里費力地向母親曲折表達這個意愿:我不想繼續(xù)讀下去了。我的母親,我一向以為最能理解我的母親,卻帶著她家庭婦女膽小和保守的本色,恐慌地拒絕我、安慰我,要我忍耐到大學畢業(yè)再說。“五一”回家,這個念頭不能淡,我打算尋個機會和父親長談一次,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他找我談話一樣。一個晚飯后,他突然叫住我,非常輕描淡寫地跟我說:“我想你的書還是不要念了,去北京吧。”
他遠遠比我預料的要大膽得多。他說學位和學歷都不算什么,學到東西才是真的。他的籌劃和遠見都使我目瞪口呆,我一言不發(fā)聽從他的安排,好似又重回到那個伏在他膝下玩耍的小女孩,眼光中帶著崇拜,只要把自己托付給他,什么都不用怕。
就在那個時候,我跟我自己說,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使他對我不失望。為了這個愿望,我什么都可以做。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突然變得不叛逆了,變得無比聽話乖巧。我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時候大人都是對的,一味反對無益,他們亦不是沒有頭腦,或許世界在變,他們顯得落伍和弱小,可是,有時那老一套,確實是很管用的。我知道我長大了。
我突然記起小時候母親不在,父親笨拙地給我梳頭、洗頭,用那一雙舒服的大手。考體育要鍛煉,他每日陪我長跑,回來給我按摩。第一筆大額稿費給他買了一件卡其色襯衫,母親嚴厲指責我浪費錢,說那襯衫料子不好,我委屈地哭,父親無言地安慰我,撫摸我的頭。直到現(xiàn)在,他還奔忙在那間小小的飯店,扛著煤氣罐,50歲了,那脊背開始佝僂。
“爸爸,爸爸。”
我開始哭起來。
這世上我唯一可以毫無保留去愛的男人啊!
吳淡如的小說里,一個女人愛了一個男人三生三世都不得善終,最后一次轉(zhuǎn)世,她決定做他的女兒。父親,我想,我就是你虧欠了三生的冤孽。
而你,就是我永世不變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