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氣味-文苑
北方的冬天,空氣清冷干燥,無風(fēng)亦無霾時,若在陽光下深呼吸,冰涼的鼻孔里,有一種熟悉味道旋轉(zhuǎn)著鉆進來,是故鄉(xiāng)過年的氣味。
故鄉(xiāng)的年,是一個氣味的年。從臘月開始,人們開始準備做各種饃饃,面和水交融的氣味,酵母和蒸汽蔓延的氣味;接著,人們開始炸魚、炸丸子、炸黃面肉,散發(fā)出脂肪和油的氣味,大料和蔥姜的氣味;再接著,就被火藥的氣味瞬間鋪滿。從大年三十開始,一夜不停的鞭炮,讓故鄉(xiāng)的年一點也不寂寞,只是稍微有些刺鼻,等不及散去,又有了糖和點心的氣味,香煙和白酒的氣味,它們從串門走親戚的人身上散發(fā)出來,帶著熱情和疲憊,帶著欣喜與期盼。過年的時候,在故鄉(xiāng),不看日歷,閉上眼,呼吸一口空氣,也能聞出一個大概的日期。
故鄉(xiāng)的氣味,不光是在過年,四季都獨特。那些獨特的氣味很難去具體描述,而且,只有故鄉(xiāng)的人才能清晰地分辨。像出生在烏蘇里江的大馬哈魚,在大海深處成長,產(chǎn)卵期時逆流而上回到故鄉(xiāng),憑的就是對母河氣味的記憶。莫言曾說,“母河的氣味,不但為它們指引了方向,也是它們戰(zhàn)勝苦難的力量。”
每個人的記憶中,故鄉(xiāng)都有許多種氣味難以忘懷。在我上小學(xué)的某一年春天,因為出疹子,我一個人悶在家里,蓋著厚厚的被子,不敢見風(fēng)。終于到了快好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推門出去,一股刺鼻的槐花香撲面而來。我抬起頭,刺眼的陽光中,外面一樹樹槐花在風(fēng)中搖曳,香得讓人感動。我?guī)缀蹉对诹四抢?,忘記了自己還沒有出完的疹子,第一次覺得生命如此美好,如槐花迷人的香氣。
到了夏天,故鄉(xiāng)又換了一種氣味。那時沒有空調(diào),悶熱的夏夜,人人都睡在涼席上,涼席有草編,有藤編,也有竹編,一個夏天,就能睡出一層人形包漿。若睡得沉,早晨起來,臉上還留著涼席的花紋,鼻孔里是竹子、草和汗混在一起的氣味兒。
秋天的故鄉(xiāng),氣味更接近曠野。枯草的味道從鄉(xiāng)村飄到縣城,那種剛剛收割的氣味,還帶著些許鐮刀的鐵銹味,即將腐朽,即將燃燒,即將和土地永別。有一年秋天,在城郊的田野,我和兩個哥們買了一提啤酒,就著一袋牛肉腸,在夕陽下痛飲。那時候我們二十出頭,未來有無限可能,又都不知未來究竟如何是好。在一個水坑沿上,點了一把火,躥得老高,火苗映在水上,映在三個年輕人的臉上,他們不再是少年,從少年到青年的那個秋天,故鄉(xiāng)給他們留下了火的氣味。
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有獨特的氣味,留存在了自己的DNA里。前不久,在去錫林郭勒盟的一次晚餐上,大家都喝多了,一位考到清華的本地老兄,突然舉杯站起來,說起了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他剛?cè)ケ本┳x書時,很少回家,有一次,他偶然看到一輛馬車從清華門口經(jīng)過,馬身上一股他很久都沒有聞到的氣味,是他從小就熟悉的草原的氣味,他一下就愣住了,情不自禁地跟著馬車跑,從清華跑到了中央民族大學(xué),趕馬車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名狂奔的少年……講到這里,他已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過《靜靜的頓河》,肖洛霍夫在書中描寫了草原的青草味、干草味、腐草味,還有馬匹身上的汗味,還有哥薩克男人和女人們身上的氣味。小說的卷首語里有這么一句:“哎呀,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頓河的氣味,哥薩克草原的氣味。”
這是每個人一生都難以忘記的故鄉(xiāng)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