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鋼琴-生活
我的周圍,除去孩子,有兩個學彈鋼琴的人,一個是中學同學張西萍,前年退休,當日就買了一架鋼琴,聯系好了鋼琴老師,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看來她是早有準備,準備了一輩子。另一個是西安廣播電臺編輯王瑩,年齡剛過30,去年底買了鋼琴,每周業余時間上兩節課,目前正學在興頭上。她也是我所認識的人里頭,唯一一個在職學鋼琴的人。
很好奇,就問了她三個問題——在你的熟人圈子里,有沒有學鋼琴的、在職的成年人?為啥不學小提琴、琵琶等其他樂器?最后一個問題是核心:你為啥要學鋼琴?答說本來周圍沒有學鋼琴的成年人,從去年學鋼琴開始,認識了琴師的另一個學生,年齡相仿,趣味相投。答說根本就沒有學小提琴等樂器的念頭,小提琴、二胡等弦樂器不好接近,初學時那樂器總要發出一種難聽的、殺雞一樣的聲音,讓朋友笑話,同時也攪得鄰居睡不好覺。“再說啦,”她說,“退后一步講,就算我笨,學不會,彈不好,最后放棄了,鋼琴擺在家里也絕對是一副好家具——我挑了一臺古典式樣的鋼琴,一副古典式家具。”
王瑩學鋼琴的念想,發自4歲上幼兒園的時候。她的媽媽是幼兒園的老師。一天晚上媽媽有事,把她托付給園里一位20來歲的音樂老師。后者在鋼琴上很隨意地彈了一首很好聽的曲子,迷住了王瑩的心,一打問,曲子叫《夢中的婚禮》,隨即請求老師又彈了兩遍。老師漂亮,曲子漂亮;仙女手下彈天上的曲子,王瑩記下了這幅圖畫,記下了曲子的名字。啥時候我像她一樣,在鋼琴上彈一首《夢中的婚禮》,此生足矣!
于是就有了一個樸素的、執著的夢。如今每次去鋼琴老師家上課,都要讓老師先彈一遍那首天上的曲子,曾問過老師,我啥時候才能學這首曲子。老師答說兩年之后吧。她好一陣狂喜,張西萍退休時刻學琴,王瑩30歲學琴,年齡不同,兩個人都開始圓夢,圓夢緣自對美妙境界的追求,圓夢的過程里堆滿了幸福。幸福著她們幸福的當口,我忖度鋼琴夢肯定是場好夢。鋼琴最直觀的特點是音域特別的寬廣,如天空,如海洋。一曲小提琴四重奏,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四把小提琴的音符能達到的疆界,鋼琴無所不至,所向披靡。公園里的湖水掀不起多大的浪,唯有在大海上才能看到驚濤駭浪,唯有大海才能上演波瀾壯闊。恰好電影《鋼琴教師》有一個鏡頭就是女主人公在海邊彈鋼琴,左手挾風,右手響雷,風雷合作,把海水攪得洶涌翻滾,不可自制。電影《海上鋼琴師》更能說明問題,那個男主人公一生沒有離開輪船一步,一生汲取的是海的節奏海的氣魄,所以無師自通,鋼琴造詣無人可比。鋼琴是海,輪船下面是海,他一輩子從事的是海與海的對話,咋能不進出絕世的精彩出來?
鋼琴妙不可言,可是對許多身懷鋼琴夢的人來說,鋼琴妙不可及。鋼琴氣魄大,體積也大,住房小的人,擺它不下;經濟不很寬裕的人,買它時要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所以有了鋼琴夢的人,往往不能立馬遂愿。我們看到的一個普遍的曲折的辦法,就是家長把夢托付給子女,曲線圓夢。獨生子女是許多家長的希望,是家長的明天,為自己花錢多有猶豫,為明天花錢往往很果斷。于是近十多年來,小學生學鋼琴成為每個中國城市的一道風景。七八年前,我采訪過西安音樂學院考級部門、鋼琴教授、家長、學童,調音師,寫下5篇一組稿子,大體的概念是當時西安有業余學鋼琴的小學生3萬左右。最近得到的一個信息是,深圳目前有10萬小學生學鋼琴,提有建設鋼琴城的口號。
一個城市,大城也好,小城也好,每100個小學生里有兩個人學鋼琴,恐怕是有的。人們在感嘆生活水平提高、精神文化需求增長的當口,更關心的是這些小學生把鋼琴學到了怎么一個境界。搭眼看四周,看到一個大致的趨勢,即除了個別人進入音院附中深造外,90%的學生上了初中、5%的學生上了高中后就與鋼琴分了手——學業太重,無力分擔了。暫時告別,藕斷絲連最好,可令人扼腕的是,大部分學生從分手后,每天不知道要從鋼琴身邊走多少個來回,卻熟視無睹,行同陌路,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鋼琴若有知,肯定是傷心不已了:學琴的這幾年,你一天彈琴兩三個小時,如今有了學業忙的借口,竟然對我不聞不問,卻原來你并不是真心愛我,咱倆一點兒感情都沒有。
夢中的鋼琴,鋼琴的夢。這夢本來就是家長托付給孩子的,鋼琴你也就不必指摘孩子什么了。個別學生,從鋼琴里得到了利,考學加了分,考上了藝術特長生;個別學生,在學的過程中陶冶了性情,提高了音樂欣賞水平,提高了藝術素質;大部分學生,脫離了學鋼琴的這個漩渦,身心自在自由了,也算是一件幸事??上Ъ议L的夢、家長的投資打了水飄,得到的,一如王瑩所說,是一件精美的家具。
帶有功利性的鋼琴夢就不說了,少部分希望孩子增添音樂修養的鋼琴夢,為啥大都也沒有實現,這里頭就有許多說道兒。說起來,歐洲生鋼琴,不過300年。中國有鋼琴,頂多100年,比起二胡、竹笛、箏,它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很面生,不認識。如若是學民族樂器,中國的大環境很有利,到處都不缺少學習的空氣和養分。學鋼琴就大有不同。比如現今小學生的音樂課本,全國統一教材,曲調皆以五線譜標注,無形中就給日后學習鋼琴的人創造了條件??杀氖牵诖蠖鄶档胤?,課本只是個擺設,音樂老師不待見,學生無從了解,不要說小學畢業,隨便問一下周圍的初中、高中畢業生,百里恐怕只有一兩人認識五線譜,而且這一兩個人恐怕都曾經學過鋼琴或胡琴。
鋼琴音域寬廣,表現力豐富,啥曲子都可以演繹,民族樂曲自不在話下,比如朗朗的《翻身的日子》,理查德·克來德曼的《梁祝》,殷成宗的《紅燈記》,但對于初學者,對于想圓鋼琴夢的人,想要小成氣候,就必須彈《哈農》,彈《車爾尼》,彈小《湯普森》……面對列位歐洲鋼琴家和鋼琴教育家,面對歐洲更多的經典鋼琴曲目,小學生們很陌生,很郁悶,興趣可能就無從提起來。外國來的、高考必備的英語尚沒有學好,怎樣應付外國來的一大堆鋼琴書本和樂章?一來二去,學鋼琴就成了負擔,就有了早早跳出漩渦的想法。
學琴很枯燥,鋼琴很傷心,在中國,供學鋼琴者成長的土壤貧瘠,空間狹小,因了其難,個別學業有成者受到萬眾景仰,反過來又催生了一些家長、學生的鋼琴夢,功利型的夢,難以兌現的夢,西安3萬,深圳10萬,全國成百上千萬個小學生學彈鋼琴,中國民間的鋼琴氛圍并沒有因此兒濃郁,中國民眾的鋼琴欣賞水平沒有因此而提高,鋼琴有意見,民眾嘴里恐已有微詞。如今的多種理念多種機遇并存的社會,似乎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拿一扇屏風擋住小學生的學鋼琴風,但是張西萍、王瑩等成人學鋼琴勢頭漸興,卻足以使坊間砰然心動。兩者的區別顯而易見,前者是替家長圓夢,是家長讓我學;后者是圓自己的夢,是我想彈我要彈,拿周杰倫的話說,就是《我的地盤我作主》,何等的瀟灑。
成人的鋼琴夢是一個體積很大的夢,是一個路程很長的夢。沒有了功利性帶來的浮躁,圓夢的日日夜夜里就總能聽得見鳥語花香,風光處處旖旎。成人的鋼琴夢是一個味道甜美的夢,是一個境界高尚的夢。如今的社會,物欲時不時地要占上風,多少人在風口上隨波逐流,內心精神文化世界一片荒蕪了,也懶得梳理。我們恐怕都有精神上出現閃失的時候,但學琴的念頭就是一盞燈,學琴的過程就點亮了這盞燈,燈光所及,心里亮亮堂堂,就比別人多了一份享受生活、打點生活的路徑和方式。每天學琴一個小時,收獲一串好心情,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能體現個人對自我的塑造力和提升力?
祝福所有夢鋼琴、學鋼琴的人,也為所有夢二胡學笛子的人祝福。鋼琴是海,民族樂器就是山,海嘯山崩,海吟山舞,能打動人心弦的都是真,能提升人審美情趣的都是善。張西萍、王瑩們如若不學鋼琴而學其他樂器,同樣讓人眼熱,同樣讓人有一個一兩年后聆聽“佳音”的美麗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