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的味道-情感
八月底回老家,娘說,棉花都快拾了,耩完麥有空,給孫子們縫棉衣,一人一身。
娘枯瘦的小手扯著我肥厚的大手,翻過兩道山梁,來到一條陡峭的山溝幫子邊。說,娃,看見了沒,就在那,石頭堆邊。
棉田不大,三四分的樣子,是在山溝底的荒灘里開辟出來的,揀出的石塊就有一大堆。棉花長得很旺,枝條中上段喇叭狀的小花朵兒開得正歡,有風(fēng)吹來,沙沙作響。大部分是瓷實(shí)的那種白,也有黃、紫、藍(lán)、粉的,雖沒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卻也十分艷麗,很耀眼的。我下意識地?fù)芾_厚厚的枝條,看到棉桃兒都藏在闊實(shí)的葉子下面,個個出落得水靈、飽滿,有些枝條都不勝重量了,彎彎地垂了下來。最下面的一層已經(jīng)開始破嘴,小縫處就能看到有點(diǎn)淡黃的棉絮。地頭處,幾個迫不及待者,吐著一來長雪白的絮子,煞是喜人。娘說,棉桃開裂風(fēng)干后才會變白,地頭得風(fēng),裂得快,白得也快。我小心剝下幾朵,捧在手心,嗅嗅,有著干柴草的馨香;拈拈,柔柔的,緞子般的質(zhì)地;拽拽,茸茸的棉絲被我拉得好長好長。
“這只是育果的中期哩。”娘攏了攏兩鬢的白發(fā),“春天雨水少,又是沙石地,還好,夏天倒沒旱著。”娘又掐著手指算了算說。娘的眼神,娘的動作,與她年輕的時候真是不二啊——面對一顆顆雪白雪白的棉團(tuán),娘弓起了身子,抹一把額上的汗水,用手捶打幾下一定是酸痛了的腰背,然后望一眼棉田的盡頭,又彎下了腰……
我沒見過娘是怎樣將一粒粒棉籽種下去的,但我知道當(dāng)棉苗兒頂著兩片小丫丫拱出地壟時,棉田就成為娘的天地了。娘綰起褲管,脫下鞋子,光腳走在松軟的泥土里,好像腳丫是在與她心愛的棉苗相擁著說話兒,她整個人都好像是植入泥土里的一條血脈和根須。間苗除草,耪地培土,噴藥捉蟲,整枝打杈,還有打尖,像養(yǎng)育和梳妝自己的女兒一樣,樣樣都是耐心的活兒。當(dāng)棉株長到齊腰高時,生命的枝杈張揚(yáng)開來了,恣肆地?fù)u動著心形的綠葉,搖曳出了串串花朵。
娘就這樣一直守著她的棉田。花開了,花落了,又開了,又落了,趕趟兒似的,綠綠的小疙瘩兒終于在花落處脫胎出來,羞怯地躲在密葉間,直到漸漸長到核桃般大小。倘若日子再往后推,縱橫的枝上就掛滿了一個個小鈴鐺,在爽澄的金秋里泛著紫光、白光。棉桃兒笑了,娘笑了。
每年的第一身棉衣,都是給我縫的,用的都是頭茬的上等棉,就是棉絲最長、顏色最白、彈性最大的那種,而且后背、胸脯部分,要鋪得更厚一些,生怕被凍著了。爹的,是黃黃的那種。這種棉花是從霜后沒全熟的果里硬剝出來的,濕漉漉的,要曬上十來天,質(zhì)地自是差了許多。最后是她自己的,全是用過的舊破絮。我那時常常坐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看著娘把亮晶晶的針舉過頭頂,在頭皮上抹過,針鉆進(jìn)發(fā)里,再鉆到灰青的帆布里,如同船槳劃過,密密麻麻的針腳激起一朵朵浪花,將她的體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洇到棉衣里。我的心一陣陣沖動,真想走過去,親親娘那一定是酸痛的腰。但我還是止住了,止住在爹火苗般忽明忽暗的嘆息中,止住在爹粗壯有力的手臂上。爹高舉的煙鍋猛地磕向門檻,說:“娃們長身子,糧食不夠吃,我看還得用棉花換,你還是把俺棉襖里的棉花取出來吧,明年再給俺套新的……”
娘嘆息。
娘把滿頭青絲嘆息成白白的棉花了。
多年后,我上了大學(xué),還穿著娘給我縫的棉衣,這讓我常常想起爹的嘆息,娘的嘆息,這嘆息常常纏繞著我,像暮春的雨,怎么剪都剪不斷。想到這,我的眼前模糊了,棉枝間“滴答滴答”落下了雨……
仔細(xì)算算,有20多年沒穿過娘縫的棉衣棉褲了,我打算秋后把娘接到我的小家,每天下班后陪她聊聊天,看著她把自己一天天積攢下來的愛意一針一線地縫到孫子們的棉衣里。同時,我也想,要讓妻用嶄新的棉花,給娘縫身厚厚的棉襖棉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