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名的理由-文苑
紙上的寫真是不敢恭維的,畫人不像人,畫馬不像馬,大體描出個意思就不錯了。所以古代的名人都沒留下畫像,孔子、孟子、屈原……他們長什么樣?誰也弄不清楚。
書上的插圖都是后人揣摸著畫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也難怪,古人的出名不在他的肖像,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功,或文,或武,莫不如此。
如今好了,有了電視這個勞什子,昨天你還默默無聞,今晚你上了電視,而你又很會作秀,秀文化、秀拳腳、秀口才……秀得有水平,你當下就能家喻戶曉,若果又被電視臺青睞,隔三差五亮個相,你就成了百姓眼里的常客,你的音容笑貌就會印在觀眾的心里。說個有點水平的話,也就成了名人名言。萬不得已,沒有自己的思想,記憶力好也行,鉆到書房里把古人寫下來的文字囫圇吃上一些,到電視上來講,也能講得出名的。
易中天教授應該是有這個心得的。
他在電視露臉之前,或許有點兒名氣,但沒有露臉后的大,更沒有露臉后的紅,想來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吧。學者能把書齋里的成果,通俗化的,通過傳媒講給受眾,而且又能使受眾坐得安穩,聽得受用,這也算是一種成功了。
臉兒一熟,最直接的好處是他成了人們掛在嘴上的談資,說狼說老虎說狗熊,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堪比如日中天的“超女”競選,每個人都有她的“粉絲”。易中天亦不含糊,贏取了一個龐大的擁躉群,自稱“意粉”或者“乙醚”,狂熱地追捧易中天。有人還上網發帖子,拉出朱自清、周氏兄弟和俞平伯等人為易中天墊背,說什么朱自清不善言詞,一到講臺,碰到女生旁聽他便立即臉紅、忐忑之間,課也講不扎實;周氏兄弟和俞平伯等也不是演講的高手,往往言辭吞吐,令人費解。這都是做教授的缺點,易中天就不了,他有學識、具才情,算教授里的一等人物。不僅他自己吃到了“甜棗”,還給了萬千同行一些啟示:原來學問可以這樣做!原來可以走出書齋服務大眾!原來死灰文化的價值不菲!原來溺水的中國文化人可以這樣自救……“意粉”和“乙醚”的追捧可能過了點頭,卻也不無道理。
特別是那個“甜棗”觀點,我想是不會有人反對的,易中天因此是有“甜棗”吃了,不是一顆,而是滾滾而來的無數顆。據他自己說,原來出本書,印幾千冊都不好賣,現在出一本書,一半個月就能銷售幾萬冊。要知道,今日的文化出版市場并不景氣,一流作家的力作,能印到三四萬冊已屬萬幸了。易中天的書好賣,出版社一窩蜂地找他,給他大送“甜棗”,讓他不吃都不成。
有人看得眼饞,擔心易中天吃多了不好消化,站在一邊,雞蛋里挑骨頭了。
一說易中天的身份不確定……
二說易中天的文風不厚道……
也許還三說四說、五說六說,我不想再羅列,只說這兩說,便大有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意味。
啥是身份,受眾認同就是身份。
啥是文風,受眾喜愛就是文風。
總而言之,到目前為止,易中天做的節目和出版的作品都是積極健康的,即便有些言語文字可能有失油滑,有些說法也可能有失嚴謹,卻也屬于“正說”的范疇,既然連“戲說”亦屬正常,他的“正說”就更不成問題了吧。
誰紅砍誰,是現在社會的一個毛病,總有那么一些人,正事做不來,還眼饞別人做。
我所尊敬的余秋雨先生,先于易中天在電視上已落了個臉兒熟,也早就惹得一些人憤怒,說他:學者怎么能夠明星化?一路說著,就又說了一些過頭話,讓那么能忍的余秋雨也忍不住了,好意兒出來解釋,“電視已經普及到了家家戶戶,那么多的電視臺,每天晚上都有幾億人守在電視機前,這是一個每天正在實現著的壯闊文化”。咀味余先生的解釋。我以為說得太對了,既然電視是我們文化生活必不可少的一個方面,從事文化工作的人就沒有理由回避,積極的態度是,參與進去,用自己的才能和智慧豐富發展電視文化。
自然,必須是受眾認同并喜愛的了。
柳州這個地方,有些話是不大好聽的,譬如“死在柳州”,讓人心里就直打鼓。哪里的黃土不埋人,何以非要死在柳州呢?原來是那兒的棺材很出名,不僅木質上乘,制作也極精良。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提倡火葬,古已紅火的棺材業就有些日落西山。但這有什么要緊呢,腦瓜靈光的人揪住“出名”尾巴,把棺材做成袖珍形的紀念品,銷路竟比過去還要好。我有一位朋友,游了柳州回來,給他自己買了一口棺材不說,還捎帶著給我買了一口,長不足七寸,寬不足兩寸,漆色锃亮,圖案華美,精致有趣,透出只有棺材才有的那么一股神秘來。
我問朋友:啥東西不好買,買口棺材?
朋友笑說:你先說喜歡不喜歡?
我老實回答:喜歡哩么。
朋友便說:那么出名的東西,敢說你不喜歡。
問題又卡在“出名”兩個字上。應該說這是大有道理的,誰不是急煎煎追著名頭而去,人家的棺材做得好,做得出名,人家得利,那是人家的福氣了。
福氣是個嬌貴的東西,與出名一樣,如果不懂得珍惜,不小心呵護,出名就成了出錯,出錯就會使福氣蕩然無存。
物亦然。人亦然。
許多出名的物兒,后來不出名了。許多出名的人兒,后來不出名了。其實犯的恰是出名的錯,以為自己出了名自己就是天了。誰都得捧著咱、讓著咱、怕著咱。這么想非出問題不可,譬如央視名嘴水均益,前些年的一個晚上,去酒吧消費,也不知喝多了還是咋的,與服務小姐發生了爭吵,把一杯酒潑在小姐的臉上。這件事沸沸揚揚地喧鬧了好長時間,說什么的都有,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把指責的焦點集中在水均益的名氣上了。“小姐也是沒眼色,人家多出名,央視的名嘴呢,你惹人家不開心”;“出名又咋了,央視名嘴又咋了,小姐也是人啊!”這么吵吵的時候,我在想,輪到咱去酒吧消費,絕不敢酒潑小姐的,倒是人家小姐潑咱一臉咱也沒治,因為酒吧里的保安也不是白拿錢的。看來,潑酒水這樣的事,只有出名了才可為的呢。
但也僅止于給可憐的酒吧小姐潑,放到別人身上,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就說建國初期就很出名的柳亞子先生,他的詩寫得好,能與毛澤東相應酬,想想看,他該是怎樣的牛逼呀。但他給人的印像是卑謙的、謹順的,就是有點兒不滿,也只是謅幾句小詩發發牢騷而已。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把他的歷史真相揭開來,卻是一個率直敢罵的主兒。
柳亞子在報紙上罵國民黨政府、罵蔣介石,用的都是真名實姓,最早從南京罵起,國民黨政府和蔣介石跑到了武漢,他跟到武漢罵,國民黨政府和蔣介石又跑到了重慶,他又跑到重慶罵……罵得真是夠膽大夠不要命的,讓人感覺他一身的文人傲骨,為了公理和正義,就應該有這股子勁頭。國民黨、蔣介石被打跑了,跑到臺灣去了,全國人民解放,柳亞子高興啊,他滿腔熱情地到了新中國的首都北京,參與籌建全國政治協商會議,想不到他的牢騷又來了,不為別的,就因為住的房子令他不滿意。一次,警衛人員沒有認出他來,擋著不讓他進飯店,他氣得掂了手里拐仗劈頭去打警衛人員,嘴里還不干不凈地大罵著,嚇得警衛人員不輕,趕快報告了上級。周恩來總理就去找他談話,批評他這樣做不好,他的好罵人,甚而打人的壞脾氣就再沒了。特別是在毛澤東主席面前,那就更是一頭溫馴的小綿羊。
出名的人不是不能發脾氣,遇到不平事,大罵出來人們是會為其喝彩的。而一但對服務小姐和警衛人員發脾氣,說輕了是耍大牌,說重了就是以名欺人,無論有理沒理就都是名人的不是了。這與柳州的棺材不一樣,那是一個人工制作的物件,出名了,你喜愛它,認為它可以使你升官發材(財),你就把它小心收藏起來,而你如果認為只是個收斂人尸體的東西,晦氣、不吉利,也就可以不拈它不理它。人就不能了,出了名就不只是你了,你成了公眾人物。一舉一動都帶著很強的社會反應,弄不好,損害的便不只是自己的名譽。
惟其如此,出名倒不如不出名的好。
唐朝詩人陳子昂為博取名望,出川入陜,在長安城一住就是十年,仍然默默無聞,不為人所知,心里那個急呀,恨不得跳了護城河。有一日,他到長安的東市轉悠,看到有人賣一把古琴,要價高得離譜,但卻圍了許多看客,里三層外三層地議論不休。陳子昂見狀,知道他出名的機會來了,便對隨從的家奴說,快回去拿錢,我要買這把琴。圍觀的人一聽,此人肯花重金買琴,都很驚訝。陳子昂說了,這把琴我找得好苦,今日找到了,是我的福氣。他說著話鋒一轉,言說大家沒有聽過這把琴的音調吧,我是愛聽的,如果大家也愛聽,我住宣陽里,明日備好酒席,歡迎大家都來。第二日,一下子有上百人來到陳子昂下榻的地方。席間,陳子昂卻未彈琴給大家聽,而是舉起來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他不無憂憤地的對大家說,我西蜀陳子昂寫了多少詩文,跑到京城來,整日拜訪名流貴族,都不被賞識。這把琴不過是件人工制作的樂器,難道就該那么為人器重嗎?說著,把他自己的詩文分送給赴宴的人,于是“一日之內,華聲溢都”。
從陳子昂求名的舉動可以看出,古往今來,人為了出名所費的心機,實在是太大了。
也許是受了陳子昂的啟發,我原來工作過的城市,有幾位寫詩的同道,辛辛苦苦地寫了幾年,把自己寫得窮困潦倒,卻總是不能出人頭地。幾個人商量好了,自籌點兒資金,到出版社買個書號把詩集印出來,也不求人買,找個稠人廣眾的場所,通知新聞媒體的記者來,讓他們架好攝像機、錄像機,咱們焚書,一頁頁撕著燒,把火燒得越大越好,咱們也好一日成名。可惜他們沒有籌到足夠自費出版書籍的資金,如此出名的策劃便只能胎死腹中。
卻好有位長沙籍的作者,出了一本書,想要弄出些動靜,就在長沙市的五一廣場扒光了身上的衣服裸奔。過了些時日,見他第一次裸奔的效果不大,就去了北京,選在西單的圖書大廈前再一次裸奔。哪知北京不比長沙,他脫下衣服不到一分鐘,就被巡邏的警察請進了派出所。
二○○五年十二月九日的《信報》在披露這條新聞時,語言是調侃的,甚至還有點挖苦的味道。我想,那點調侃和挖苦絕對不是惡意,甚而是有益的。也就是說人應該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陳子昂設宴摔琴的炒作方法只對他自己有用,原因在陳子昂有詩才,也有那一筆錢,咱的才情和錢財都比不上陳子昂,咱就不好像陳子昂那樣鬧騰了。
譬如裸奔求名的那位著作者,誰知道他的著作是什么?因此可說,便是脫得精光也無用處。原因就在于你不是夢露,不是陳寶蓮,人家天生麗質,不脫就很惹人眼目,一脫還不把人的眼球給閃爆了。然而,就是這樣兩位脫而優則名的性感艷星,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出名而有什么好結果。
大前年的秋天,性感脫星陳寶蓮在上海的一座大樓上縱身躍下,自殺身亡。按說,生命是一個人最可寶貴的東西,人死了,人們應該多少表示些哀悼之情。但是,對于陳寶蓮的死卻不盡然,甚至拉出大洋彼岸死了幾十年的夢露一塊兒說事,津津樂道她們演了哪些“脫”片,“脫”片上的她們多么性感。鋪天蓋地的媒體,在那一段時日,滿是“寶蓮”、“夢露”的艷名追蹤,讓人看了聽了,心里總覺不是滋味。
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們有多少人知道陳寶蓮與夢露都演了哪些片子,都與哪些人關系曖昧或是上了床。可當陳寶蓮一死,與陳寶蓮命運相近的夢露也不能安寧,這不能不說是媒體之惡與人性之惡了。
但這又不能全怪媒體和人性,首先是自己做得怎么樣。為了出名,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顧,弄出一些損名的事,連死都沒法死得干凈,這又能怨誰呢?怨只怨當初潑著命出名時想不到還會有身后名。(入選本刊時,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