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藝術-生活
早年曾見有人發布赴宴的照片,一桌酒菜的價格超過了10萬元,當事人以此炫示生活品位,自詡為吃的最高境界。那種畫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史書里的羅馬皇帝尼祿恣意放縱宴飲的場面。如今,把奢華等同于品位,又把品位等同于藝術的做法,是一種頗為流行的觀念。但是,吃的藝術并非能吃別人吃不到的食物那么簡單,還需要人的理性和感性的配合,除了用嘴,還須用眼睛去看,用心靈去感受、品味。
明人張岱有兩段描寫吃的文字,就很巧妙地劃出了奢侈貪婪與飲食藝術的分界線。張岱的父親身材肥胖、食量驚人。有一次,外家一個表叔上門做客,與張岱的父親比食量,看誰吃得多。二人都嗜食肥美的鵝肉,各吃了一只十斤重的鵝。但張岱的父親接下來又用煮鵝的湯汁拌面,一口氣連吃了十幾碗,把表叔嚇得捧腹而遁。古人有“為親者諱”之訓,為人子者,不能直陳長輩有失體面之事。所以,張岱是用另一段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文字,隱隱道出自己對于這種饕餮行為的不贊同。
每年農歷十月,張岱與兄弟、友人有一個固定的“蟹會”,大家午后聚在一起,每人分得六只大閘蟹。為了避免螃蟹冷了有腥氣,各人隨蒸隨吃,吃完手中的,再蒸下一只。另配以肥美的臘鴨、醉蚶、乳酪,鴨湯則用來煮白菜,又取風干的板栗、菱角佐酒,以新打的余杭白米做飯,煮筍作為蔬菜,飯后泡一壺蘭雪茶,人人酒足飯飽,盡興而歸。這一頓飯,并無豪奢之物,卻令人回味無窮。除食材應時當令之外,精細的感官機能、足夠的生活智慧,則是維系全部趣味的基點。
梁實秋闡釋吃的藝術,也舉過一個相似的例子。他出自北平中上人家,沒吃過苦,每到春暖花開時,院里的榆樹新生出一簇簇榆錢,家中長輩就在后院搭起大灶,架一口鐵鍋,用榆錢混合玉米面一起蒸。把蒸好的榆錢糕盛到碗里,再澆一勺用醬油、香油兌成的汁,撒上蔥花,就能令人吃得津津有味。此舉既讓眾人改換了口味,也讓小孩體驗到粗糧的糙糲,不忘祖輩曾經的貧苦,又“寓吃于樂”,順應了自然時節的變化。這樣一道上不了大臺面的粗食,卻展現出一個家庭的文化修養,以及家族恪守的傳統禮俗,其內在敘事,遠比山珍海味更顯語義豐滿。這也是吃的藝術。
古人的飲食之道,講究秩然有序,不相紊亂。《周禮》中說“食齊視春時,羹齊視夏時,醬齊視秋時,飲齊視冬時”,即為飯宜溫,羹宜熱,醬宜涼,飲宜冷。連食材用什么佐料搭配,火候如何,都有明確的規約。這些吃的藝術,到了近代,仍然有所體現。唐魯孫在《酸甜苦辣咸》中說,舊時北平有很多人喜歡吃炸鴨肫,但酒樓上菜,都只上一小碟。有人問為何不多上幾塊,堂倌就會說這是牙口菜,若是客人吃得腮幫子都酸了,后面上的菜就沒法吃了。這就是吃的藝術,倡導精細品嘗,而不鼓勵放縱無節制地進食,以此保持味覺的敏銳及活力。
真正的美食家,都是善于從細節處品味美好的人,菜不分派系,食無分貴賤,但求興之所至,得嘗真味,盡其本我,順其自然。絕非以豪闊的排場,揮金如土的做派,贏得他人的尊敬。戲劇大師齊如山與梅蘭芳,都以精于飲饌聞名,二人都愛吃一道菜——素炒豌豆苗。凡到外面小酌,都必點這道菜,另外到同仁堂打四兩綠茵陳,菜色與酒色都是綠瑩瑩的,人稱“翡翠雙絕”。
吃的藝術,其實是一種蘊藉不露、含蓄有致的內在享受,只要有足夠的品鑒能力,就能于細節處辨析得清清楚楚。懂吃會吃,詮釋的是在同等條件下形成的趣味上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