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人生
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圣地。或為理想高地,或為情感圣地。就像猶太人心目中的耶路撒冷,神圣清潔,至高無上,值得一生守望。
姐姐年輕時有個耶路撒冷一樣神圣的夢想高地——在京城工作,成為一名大學教授,過儒雅深邃的知識分子生活。對于師范畢業(yè)、在縣城長大的姑娘來說,這個夢想可謂步月登云。
姐姐師范畢業(yè)后先做中學英語老師,之后考上省教育學院的英語專業(yè)。也許就是因為英語,讓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她喜歡脫口而出一串玲瓏圓潤的英語單詞,優(yōu)雅迷人的卷舌音翹舌音,那象征著浪漫與異域的,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她寧愿只用英語說話,用英語思維,用英語為自己設(shè)立一道優(yōu)美的籬笆,把自己從周圍人中隔離開來。
所以她一心考研,想考到北京,然后留在北京。家里有一間書房從上到下排滿了書,這是她心心念念的夢想。以她的心氣,這個夢想似乎觸手可及。她的眼神、她的作為、她的心性,都在為她詮釋,她會過上這樣的生活,她是絕不會屬于我們那個縣城的。
那時姐姐二十出頭,除了工作,從早到晚都在看書學習。她反打扮,反享樂,反日常,沉默寡言,過著修女一樣的生活。她是眾人眼中的異數(shù),是所有人眼中的書呆子。周圍的年輕人都在忙著吃喝,跳舞打牌,悠閑自在。姐姐沒別的朋友,只有一位比她更加志存高遠的男朋友,她是孤獨的。但是,她樂于這種孤獨。表面熱鬧的生活是她看不上眼并且一心排斥的,她愿意讓孤獨把她和眾人區(qū)分開來。
她那種反縣城生活的做派,讓父母心里有種隱約的驕傲,又有不知所以的恐慌。姐姐的追求,她所要的生活走向,不是一輩子生活在縣里的父母所能想象的。也許是對身邊庸常的排斥厭惡,也許是覺得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也許是除了學習之外始終沒有同步的心理建設(shè),姐姐經(jīng)常失眠、眩暈、嘔吐。每次考研她都發(fā)揮不好,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爸爸一再這樣說姐姐。這話背后是無盡的嘆息。姐姐成了周圍人眼中的廢物。往往,很簡單的幾句話她都說不好,很簡單的關(guān)系她都處不好,她總是表現(xiàn)得堅硬、迂腐、不通達,總是得罪人,總會惹人哂笑。
考試臨場發(fā)揮不好,除了她的性格缺陷,或許也與縣城人格有關(guān)吧。在小縣城成長的人,卻覬覦大都市的生活,要走通此路,自然需要強大的心力與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姐姐過不上她所向往的更遠更高的生活,此地的生活又令她不屑一顧,這讓她感到壓迫與巨大的不滿足,她整個青春期都是在這樣的壓抑、封閉中度過的。有一次考研過后,因為又沒發(fā)揮好,她的男友對她的耐心終于耗盡,無盡地聲討和指責了她,這令她幾乎崩潰。她把所有的希望,所有對快樂的想象與兌現(xiàn),都壓在考研這一件事上,自覺棄絕了所有可能的生活,也從不愿想象與接納別的生活。所以她的失敗,就是生活全部的破滅與落空。
姐姐對自己也越發(fā)沒有信心。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讓她糾結(jié)、猶疑、無所適從、患得患失。她只能選擇重返縣城,回到她曾經(jīng)最鄙視、最看不起的生活。
姐姐現(xiàn)在是縣城一所中學的英語老師。曾經(jīng)至高的心氣,終于低到了塵埃里,過上了世人眼里正常的生活。現(xiàn)在,節(jié)假日我回老家,發(fā)現(xiàn)姐姐也會和親戚們坐在一起打牌了。一幫妯娌坐在院子或是客廳,吆五喝六帶點小賭的那種打牌。姐姐和她們一樣嫻熟地吐著瓜子皮兒,大剌剌地說著粗放的閑話,爭執(zhí)時也會高聲吵嚷,在牌桌前把午后明亮的陽光坐成暮色蒼茫。
姐姐以前的那些追求,和她現(xiàn)如今的生活,讓我一想起來便覺心塞、刺痛,冰水一般漫過的徹骨寒冷。
有則流行的雞湯文,題目叫“你配過最好的生活”。可是想想看,誰又不配呢?每一個善良、潔凈、努力、用心生活的人,誰不配過最好的生活呢?可是最好的生活,往往都在我們的彼岸。姐姐曾說過的在北京當大學教授的生活理想,她可能早就忘了,但是我還記得。時光倉促,歲月混沌,誰還敢回想最初的心跳?很多事情,選擇遺忘,也是對當下的慈悲。
耶路撒冷還在遠方,在午夜夢回時閃閃發(fā)亮。生活呢?生活教會每一個人世故,或者妥協(xié)。在縣城生活的姐姐,也會享有在那里生活的好吧?白居易說: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