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愛我的仇人-成長
1
我的青春期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要從楊逸遠正式離開我和媽媽那一天算起。
楊逸遠是我的父親,只是自記事起,我就沒有喊過他。
在我讀小學時,楊逸遠與他的初戀情人重逢,從此他就沒有在夜里回過這個家了。近10年的時間里,他們一直沒有離婚,原因在于媽媽不肯放手。媽媽賠上自己的青春和尊嚴,死死糾纏住這個負疚的男人,給我一個形式上完整的家。
一個寒冬的夜晚,我已經(jīng)睡下了,模糊中聽見敲門聲,然后是媽媽與誰在客廳說話的聲音。我本能地警醒,躡手躡腳地從臥室門背后往外看,居然是楊逸遠。
楊逸遠說:求你了。
媽媽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已經(jīng)有幾年你都沒提過離婚的事兒,怎么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說實話,也許我會考慮。這次輪到楊逸遠沉默了,空氣沉重得像凝固了一般,終于他長長嘆息。是的,她懷孕了,她已經(jīng)快40歲了,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媽媽居然笑了,慘然一笑。然后,她一字一字地說:我同意離婚,只有一個條件,她把孩子打掉,看見流產(chǎn)證明我就簽離婚協(xié)議書。否則……
否則怎樣?媽媽的余音近乎耳語,我聽不見。
楊逸遠站起來要走了,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看得見他的膝蓋、他的手與腳一直在不停地抖動。媽媽垂著頭,落寞地在客廳里坐了很久,黯淡的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纖細且扭曲。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驚覺,原來我一直赤著腳站在地上,冰涼,寒意沿著腳趾一寸一寸地侵入我的身體。
2
一周后,晚飯時媽媽裝作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我和你爸爸離婚了。這樣也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人了,是這個家的男人。”我沒有如媽媽所愿變成她期待的堅強成熟模樣,恰恰相反,我由一個所有人公認的乖孩子突然間變成了叛逆少年。
我突然感到了厭倦,厭倦學習,厭倦回家,甚至厭倦有思想。那年我讀高一,15歲。媽媽哭著追問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了想回答她:“沒什么,青春期吧。”
爸媽離婚后,我明確地告訴過媽媽,以后再也不要見那個男人。從此,楊逸遠由每月上門送生活費變成了直接往銀行卡里存錢。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里只有媽媽。
3
高一期末考試成績單出來了,媽媽被學校通知建議我留級。那一天,我坐在客廳里等媽媽從學?;貋恚胫龝罂抟粓?,大罵一次,甚至會動手打我。
推門進來的卻是楊逸遠。第一句話居然那么耳熟:“求你了。”
我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半年前,他對媽媽說了同樣一句話,求她離婚。半年后,他居然又對我說這樣一句話,求我好好學習。我把玩著他的表情:“大教授的兒子被要求留級,覺得面子丟光了吧。”
也許是看到我眼中的挑釁,楊逸遠握成拳頭的手居然慢慢松開了。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在你眼里我怎么不堪都不要緊,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女人自始至終都在愛我,她們愛我是因為我優(yōu)秀。我的無能只在于我沒能處理好和她們兩人的關系,但是你看看你,你連我的一半都沒有,你考得上我當年考上的大學嗎?將來會有女孩子愛你嗎?所以,現(xiàn)在不是你不想認我當父親,而是我根本都不想認你這個兒子。”
他摔門而去。我的狂亂青春期莫名其妙地提前結束。
4
兩年后,我以高出分數(shù)線20多分的成績考入楊逸遠的母校。報到那天,楊逸遠來了。我看著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大熱天,他居然穿著白襯衣系著領帶,實在是夸張得令我反感。
不等他張嘴,我冷冷地開了口,那是我考慮了幾天專門說給他聽的話:“不要表功,不要說我是因為受了你的激將法才好好學習,我考上大學是為了長大到跟你沒關系。我18歲了,從今天開始,我和媽媽都不再需要你一分錢,我會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請你以后不要來打擾我們。”
楊逸遠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居然也笑了起來:“你是天才或者是廢物,都是我的兒子——就是我死了也改變不了。”說完,他留下一個存折走了,背影蹣跚,腳步散亂。我狠狠地撕掉了存折,媽媽在一邊并不阻止,只是眉宇間有抹不開的憂傷:“他只有你這么一個孩子。”
我申請了助學貸款,努力學習爭取獎學金,課余還打了兩份工。我的狀態(tài)只能用“拼命”一詞來形容,雖然十分勞累但我沒有后悔。不知是不是太過緊張、壓力過大的緣故,我一直感覺身體有些隱隱的不適。大三時,不舒適的感覺加重了。那都是些說不出口的癥狀:比如自我感覺尿頻尿急,但到廁所卻沒有了便意;我坐立不安,居然跟楊逸遠當年一樣膝蓋和手腳顫抖,無法自控。
媽媽帶我上醫(yī)院檢查??纯此闹苣I病??粕儆形疫@樣年輕的小伙子,我?guī)缀跣呃⒌孟胍映鲠t(yī)院。躲在醫(yī)院外的花園里,媽媽拿著結果出來了,臉上是掩不住的憂愁。
她說:“還好,不是身體器官的問題。醫(yī)生說,大概是心理疾病導致的植物神經(jīng)功能障礙。不過,你爸爸說,心理疾病導致的問題更難治愈。”
我一聽就冒火:“我生病的事,你告訴那個人干什么?”
媽媽的嘴哆嗦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
好在給我治療的這位博士挺可親的,他很快就確診了我的病情——焦慮癥,并因焦慮情緒導致尿頻、尿急、虛脫等諸多軀體化癥狀。博士說心理疾病是急不得的,甚至可能得終身服藥,然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雖然病的時間不太長,但基本可以判斷,病的起源與你和父親的關系有關。
如果那位心理學博士說的話正確,他的意思是我的身體疾病緣于心理焦慮,而焦慮情緒是因為潛意識里自己對楊逸遠的態(tài)度感到內疚。如果能夠消除這種虧欠感,焦慮會消失,身體也會健康起來。沒有想到的是,我很快就面臨了一個可以徹底消除我愧疚感的機會。
楊逸遠病了,是尿毒癥,根治的方法只有一種——換腎。
誰捐腎給他?據(jù)說他現(xiàn)任的妻子倒是情愿,可惜配型不成功。
這個消息是媽媽告訴我的,我敏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媽,你也準備去給他捐腎?”
媽媽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目光海一樣深不可測,我看不清。我的心一疼,脫口而出:“你別,你應該恨他才對呀。就算要捐,也應該是我去。”
媽媽的眼睛里閃過驚喜:“是嗎?你愿意去嗎?”是的,是驚喜。我的心情極其復雜,媽媽到現(xiàn)在還愛著那個負心的男人,甚至超過心疼她且與她相依為命的兒子。
手術前,躺在另一張手術床上的楊逸遠就在我身邊。他輕聲地喚我“兒子”,聲音是老人般的哽咽。我的心一時酸痛得不行,眼睛脹得疼,但我忍住了,將頭轉向另一邊。我告訴自己,我是在還債,將骨與血都還給這個給了我骨與血的男人,從此,我將輕松了,自由了,解脫了。
博士的心理分析非常精準。手術后,雖然我失去了一個腎,卻明顯感覺自己身體好起來了,那些困擾我的癥狀得到了緩解甚至消失。當然,這與我沒有住校,每天住在家里由媽媽調養(yǎng)我的身體有關。另外,博士開的治療焦慮的藥我也在繼續(xù)吃。
5
畢業(yè)這年,我順利地應聘到一家合資企業(yè)工作。工作第一天,單位組織新人體檢。做B超時,醫(yī)生沉吟了一會兒問我:“你做過腎移植手術?”
我“嗯”了一聲,說:“是的。”
醫(yī)生笑了笑:“嗯,看來你病情恢復得很好,抗排斥藥物也不需要吃太多,移植到你身上的這個腎與你的身體機能非常協(xié)調,應該是血緣關系的供腎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的?;氐郊依?,我打開媽媽藏在床頭的皮箱,里面是一大沓藥瓶標簽,原來每次媽媽都將抗排斥藥的商標撕下,換上抗焦慮的藥物商標。
然后,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和一份手術協(xié)議書,離婚協(xié)議書是很多年前的,從那份協(xié)議書上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對爸爸的愛很深,深到殘忍,那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接受的糾纏與決絕。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愛到極處便是恨。在曾經(jīng)那個破碎的家庭里,母親和我都不是受傷最多的那一個,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的。
手術協(xié)議書是兩年前簽下的,關于兩年前我的那次手術。協(xié)議書上說明,楊逸遠自愿提供自己的一個健康腎供給我——他的兒子,下面是他的簽名,我的名字卻是由媽媽代簽的。
我胸中似有重錘敲響,突然就淚流滿面,原來我什么都不曾明白。
楊逸遠要的是一份愛情,母親要的是一份婚姻,兩個人都沒有錯。只是,母親不曾明白,有一種愛只能是適可而止。她用自己的執(zhí)著毀掉了四個人的幸福:本來,楊逸遠可以再有一個孩子;本來,母親可以再有一個幸福的家;本來,我也可以有一份快樂的青春期;本來……
生活自有生活的真相,愛自有愛的真相,所不明白的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