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那塊薩其馬-情感
……1……
我姥姥82歲了,屬羊,山東老年女性。
她處事是以命運難測為出發點的一種透徹的實用主義。她能看到錯誤和不幸,但堅決只歸因于偶然、環境、命運、安排。她有時犯傻,但從不軟弱,凡表現出來的軟弱都不太誠實。她不自我譴責,光傷心不絕望,遇到困難時,她或鬧、或埋怨、或說瞎話、或還擊、或先埋伏著等待還擊。
2001~2003年,兩年間我舅舅和姥爺被診斷出同一種晚期惡性癌癥,意外而迅速地先后去世。姥姥很悲痛,她覺得自己再這樣悲痛的話,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地解決。她就瞄了一圈,把目力所及的主要宗教考察了一遍,最后信了喇嘛教,目前家里終日是酥油茶的芬芳。
信了宗教就得參加宗教活動才像樣。她伙同一幫老太太一起去了尼泊爾,本來是要拜法王,參加寺廟活動。去了她一看,忒臟,算了不拜了。買了一箱子唐卡經幡香爐回來了,儼然海外室內裝潢之旅。大家說得抄經,她抄了一下,覺得對眼睛大概不好,沒經過心理斗爭,輕輕松松就算了算了不抄了。
我管姥姥這種態度叫選擇派生活,基本方針是挑著過,對意識形態偷懶?;瑢δ切o法視而不見的困難在戰略上重視,戰術上若無其事繞著走。譬如這兩三年,年過八十以后,我姥姥開始耳背。我大姨和我媽都向我反映了這個現象。
過段時間,她們都發現了,“她是想聽就聽見,不想聽就聽不見。”但凡說她壞話,她隔一個房間都能聽見。我去正面質詢,問她,“是真聽不見,還是假裝聽不見啊?”
姥姥不屑地說:“她們說話沒什么好聽的。你大姨凈說狗,你媽凈說瑜伽。”
我問:“那我小姨呢?”
“你小姨凈胡說。”
實用主義者當然不愛假客氣,碰到世間玫瑰色的面紗就當成蜘蛛網,伸指頭戳。我跟姥姥說,“你最漂亮了。”她說:“哪里,哪里,老毛猴兒。”……2……
電話里我告訴她我養的貓特依戀我,假如我關了房門,出來時它一定趴在門口等我。姥姥鎮定地表示:“老鼠要是進洞了,貓都趴在洞口守著。”
小時候,我媽有回得了一個獎,得獎以后,她就有了一項義務,每周末得去婦聯接聽某婦女熱線。沒過幾個月,我媽怎么想怎么覺得社會危險,人易沉淪,她就設法安排了一個活動,把小學還沒畢業的我帶去市郊的女子教養院參觀。后來坐禮堂后面看一個勞改隊文藝匯演,我就哭了。
姥姥也覺得她這事辦得邏輯不順。但姥姥問她的是,“你帶她去監獄,就不怕人家把她留下?”我媽啞口無言,我也比較黯然。前幾年我看一東歐電影時聽到熟悉的臺詞,片子里人物說,“哎喲你還帶熊孩子去看馬戲,不怕馬戲團把他扣下啊。”
說來也有點特別,我對姥姥的感情更近于欣賞。并不是她照顧過我、我感其恩德待日后相報的那種感情,而是我慶幸血緣給了我認識她的機會。失敗和犯渾的時候,我常想她會怎么做。就希望自己能像這個30后的女人那樣,話說清楚,不讓不忍,先把自己的欲望和權益看顧好,哄高興了自己再去照看別人。
姥姥平素愛吃零食,尤其愛吃甜的。困難年代,姥姥的話梅糖啊蛋糕啊供應不足,真痛苦。幸虧這時,老天開眼,她喜獲肝炎,能買病號點心吃。她講起這個意外的肝炎事件,一副好人終究有好報的神氣。
她把她那些蛋糕點心藏在柜子頂兒上。那時,我大舅還是個小不點兒,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柜頂夠點心。姥姥下班急著回家吃零食,進門正撞上犯罪一幕!這邊她欲沖而奪之,那邊大舅看左右也露餡了,干脆站凳子上不下來,胳膊跟吸盤似的扒住柜頂,把腳踮成筷子,胳膊舉高,急著吃上一口算一口,在她搶走之前趕緊把已經拿到手里的塞嘴里。據說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拽也拽不下來,她眼看甜點心就要進兒子的嘴,一聲哀嚎,“放下那塊薩其馬!”
吃是吃上了,大舅挨了一頓揍,憤恨表示,“媽,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后來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那時家里幫忙的小阿姨叫燕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我叫她燕子姐姐。姥姥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窩捋氣,緩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把燕子姐姐叫過來,掎裳悲慟,“零食都是你的了。”
……3……
我也愛吃甜的,水果心兒軟奶油蛋糕當飯。去年姥姥來美國看我,我早就計劃好帶她去一個甜品店吃她喜歡的意式冰激凌。那天是周日傍晚,街上人少,櫥窗外面的人都慢慢走著。我們在小圓桌旁挨著坐下,點一只淺綠色開心果味的嫩玉一般透亮以及一只赤粉色朗姆草莓味的燦如霞珠的冰激凌球。看著姥姥用小勺一層一層地刮冰激凌球,我挖一勺入口,涼的冰跳跳糖一樣噼里啪啦地張開,慢慢抿一會兒,舌頭上就汪出奶油的小池塘。在冰激凌店里,坐在姥姥旁邊那一刻,望見她抿著冰激凌安恬的模樣,我突然有恍如酒醉的感覺。
我希望姥姥這一刻永遠都別結束。
坐在收銀臺旁邊的桌子,我聽見收銀員問顧客偏好的巧克力口味,“您喜歡偏苦的還是帶酸味的呢?”
顧客是位穿三件套米黃褐色西裝格子背心、戴領結、頭發全白的老紳士,我回頭看見他沉吟,之后說,“是禮物,我還不了解對方的口味。”
然后老人捧著一盒巧克力走到我們桌前送給姥姥,對她說,“希望它給你帶來快樂。”
可惜姥姥年輕時整天都在忙入黨,沒有好好學英語,否則現在能迎來人生第二春!但最給勁一刻是,老紳士走后,姥姥咬了一口巧克力,說,“太硬,咬不動,不好吃”。
我決定,要學的不是提高被搭訕率的方法,而是大咖這種睥睨天下的氣度。
以前她跟我描述自己的生活節律時曾說,“最喜歡陰天,外邊下雨下雪,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說。夏天天熱,她沒法兒躲屋子里看小說了,電話里她嘆了口氣,說:“活著太困難了。”然后這位糖尿病老年人頓了一下,說,“天熱也有好處,可以隨便吃雪糕。”
我們家仨孩子里,我最常給姥姥打電話,我哥我妹不怎么打。姥姥說,“小某和小某打個電話啊,比殺豬還難。”家人中,我也是打給姥姥的電話最多,很少打給我媽,姥姥就喜好跟她們不露痕跡地炫耀我倆的親密關系。
我媽酸溜溜地說,有什么好說的啊,你們能有什么話題啊,都聊什么啊。
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們就說,我想你啊,我愛你啊”。
我媽氣得胡子都要長出來了。
……4……
我妹結婚,姥姥特高興,又逛街又約裁縫,連買帶做打造了六身新衣服,套裝西裝唐裝。我說,“原來伴娘是你啊?”
到婚禮前夕,她沒挺住對群眾輿論的恐慌,擔心人家議論她這么老了還打扮成老妖婆,最后穿了身舊衣服去了。
我妹結完婚,姥姥表示對剩男我哥的擔心,“小某出去了,小某眼看就要砸手里了。”
她倒是不怕我砸手里。因為姥姥一直嫌我脾氣不好,她覺得我跟誰談戀愛就等于坑誰。寫到這里,我好像突然意識到我家從沒催過我談戀愛、從未催婚逼婚的原因……
我上大學時,看我成年了,她說,“咱家也沒什么仇人,不然以后把你嫁過去多好。”
現在她看到我男人,可能在琢磨,“怎么就害到了這個好孩子啊。”
假如有一天我舉辦婚禮,那一定是因為你,姥姥,讓你能吃到我的蛋糕,看著我慢慢地能變得有點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