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勒叔叔-熱讀
他們四個都背著包,看起來像學生,只有那個最大的不是很像——她大概12歲,拖著一個有輪子的皮箱。
“趕緊走啊,要不我們會錯過火車的。”那個姐姐催他們向前走。他們一邊向前跑,一邊到處看。
在淺黃色的燈光里,姐姐抓著她的大約3歲的小妹的手急急地向火車走去。我注意到有一個落在她們后面的婦女看起來像是護送她們的。我放慢腳步,停了下來。這是我40年來第一次搭車去摩蘇爾。我查看車廂號,車廂上銹跡斑斑,上面是自漆寫的235。
我右邊的兩個位子上坐的是姐姐和她的小妹,她們的對面是另外兩個,一個5歲的女孩和一個10歲的男孩,全在靠走道的位置上。三個小一點的孩子似乎對這次旅行很感興趣——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坐火車。他們看著窗外骯臟的站臺,像小鳥一樣快樂地交談著。但姐姐不像他們那樣,她像是在沉思。
這時,我記起了跟隨在孩子們后面的婦女。我看向右邊,見到她站在車廂門口,正在向我招手,眼睛里充滿憂傷和渴望。我正想問她是不是叫我,她趕緊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叫我別出聲。所以我悄悄地站起來,向她走過去。她大約五十來歲,瘦瘦的。我走近她時,她小心地下了火車,然后轉向我,我跟她走了下去。她的眼里噙著淚,抓著我的手說:“看得出,你是個好人。”
我不知所措地笑著,等她說下一句,她小聲說:“求你幫我個忙,求你……”
“什么忙?”我有點警惕地問。
“很容易。只要你在火車開到摩蘇爾之后跟薩娜和那幾個孩子在一起,直到他們的叔叔薩勒來接他們為止。”
“薩娜是那個姑娘嗎?這事不難。”
“你能幫這個忙嗎?”她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本袖珍版的《古蘭經》,堅持說,“你發誓。”
我笑著說:“不必發誓,我會做到的。”
她固執地說:“不,你要發誓。”她抓過我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
我發了誓。
她還不信任地問:“你不會在他們的叔叔薩勒來接他們前離去吧?”我肯定地回答:“不會的。”
她笑了,說:“看來你真是個好人,我的直覺沒有錯。”
停了一下,她又說:“她們的媽媽三年前去世了,生下最小的女孩漢娜就走了。他們的爸爸因為難過,或許是因為鈾彈片的傷害而患了癌癥,不久前也去世了。他生前是塔吉基地的工程師,那個基地在科威特戰爭里被毀了。他們的爸爸去世后,房東把他們趕出來,我們幫忙把他們所有的東西賣掉了,現在他們在巴格達已經什么也沒有了。”
“你認得他們的叔叔嗎?”我問,“你肯定他會來嗎?”
她攤開雙臂,說:“為什么不呢?我給他打了三次電話,單電話費就花了我好多錢了。我費盡力氣,花了三個月才找到他的電話號碼。”
然后,她低下頭,眼睛里又涌出淚來,無限同情地說:“你知道,現在局勢很不好……有的兒童被綁架,有的死于爆炸和屠殺……所以,你一定得把他們交到他們的叔叔薩勒的手中。”
哨聲響起,火車要出發了。孩子們趕緊往窗外看,但很快就失望了,窗外沒什么值得看的。遠處的燈光很暗淡,當我們進入黑暗中時,我們知道火車已經離開巴格達郊區了。
孩子們不再往窗外看了,他們一齊看著薩娜,小聲說了什么。薩娜站起來,在行李架上拿下她的袋子,孩子們注視著她。她拿出一個杯子,打開一塊小毛巾,里面是四片同樣大的面包,她分給每個孩子一片面包,然后,把她的袋子放回行李架上。接著,她拿杯子往衛生間去裝了一杯自來水回來,孩子們就把面包片輪流蘸到水里去才拿起來吃。
男孩子說:“我們明天就可以在薩勒叔叔家大吃一餐了。”
他旁邊的女孩看著正在喝可樂的乘客說:“我們也會有百事可樂喝。”
“還有七喜汽水。”
“還有橙汁。”
我翻開隨身帶的雜志,那男孩轉過來對我說:“我爸爸以前也愛讀這本雜志,《現代科學》。”
我笑著問他:“你呢?你想讀嗎?”他搖了搖頭,說:“太難懂了,我只是四年級學生,只會看里面的圖畫。”
他姐姐制止他說:“迪雅,不要去煩那位先生。”
我趕緊說:“不煩,不煩。”
薩娜站起來,抓著那小女孩的手把她帶去衛生間。然后,她回來輕輕拍在打瞌睡的5歲小女孩的肩,說:“拉賈,趕快,在你睡著之前跟我去衛生間。”
接下來,輪到迪雅了。
“你也跟我來。”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個男子漢。我想去的時候會去的。”
“快點。”她堅決要他去。
“你去吧。”我也對他說。
從衛生間回來,迪雅問我:“你去過摩蘇爾嗎?”
“40年前去過。”我笑著回答。他也笑,但他還是問:“不可能吧?40年前?”顯然,他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活那么長時間。
“是的。”
“你一定忘掉那里的一切了。”
“我不知道。或許那里的一切都變化了,或許有些東西還沒有變,明天就會看到了。那個到車站為你們送行的婦女是誰?”
“科莎阿姨,我們的鄰居。她以前是老師,她丈夫也是退休的老師。”
“她是你們的親戚嗎?”
“不是。除了薩勒叔叔,我們沒有別的親戚。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薩勒叔叔。在摩蘇爾,也像在巴格達一樣常常發生爆炸嗎?”
我愣了一下,說:“是的,整個伊拉克都是那樣。”
他的眼神空洞起來,打了一個哈欠,很快睡著了。他的哈欠好像會傳染似的,我也昏昏欲睡了,在半睡半醒中,我看到薩娜查看了每個弟弟妹妹,調整了他們的睡姿,之后,她也閉上眼睛了。
早上七點,我們到了摩蘇爾車站。拉賈興奮地問:“薩勒叔叔會來接我們的。他會帶妻子和女兒來嗎?或是自己來?”
“我不知道。”
下了火車,我遠遠地站著看那些孩子。孩子們緊緊地相互擁抱,以抵御寒氣。每個孩子的手上多了一張紙,我不知道薩娜什么時候把這幾張紙給他們的,每張紙上面都寫著“薩勒”兩個字。
下車的人很快走光了,一個跛腳的清潔工開始掃地,他不耐煩地趕孩子們出去,“走吧,出去吧,沒有人來接你們。”孩子們的目光黯淡下來,他們擠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我從大門口走到那清潔工的面前,遞給他一根國外的香煙,說:“讓他們再待一會兒,不會影響你吧?”他嘟噥道:“車站檢查人員馬上就來了。”
“我們會想辦法的。”我說。
我為他點了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閉上眼,又睜開,一臉的心滿意足。接著,他走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最小的孩子哭了,“薩勒叔叔什么時候才來?我很餓。”
薩娜打開袋子,拿出那片面包,三個孩子圍了過來。她把那片面包分成三份分給他們。
九點鐘過去了,薩娜站起來,自己去了衛生間,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她盡力掩飾著內心的痛苦。孩子們圍過來,拉賈問:“薩勒叔叔會來嗎?”薩娜沒有回答。
十點半過去了,薩娜又一次去了衛生間,我想她是在衛生間里哭。
“我們玩吧。”迪雅喊。最小的孩子哭道:“我餓。”薩娜站起來喊道:“我們一起玩吧,我也來。”他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圈,一邊跳一邊唱:“我們美麗的祖國……”我看到薩娜的眼里又一次流了淚。他們跳不下去了。
她蹲在地上,掩面哭起來。他們跑過去,抱著她一起哭,他們手里寫著“薩勒”兩個字的紙紛紛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