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責任-人生
隨著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父母邁入中高齡老人的行列,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生,曾經獨享闔家寵愛的獨生子女,到了要供養父母的時候。在豆瓣的一個小組里,5萬個獨生子女分享著那些焦慮、無助、痛苦,甚至憤恨。
一
日暮時分,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合肥某小區樓下。熄了火,武安沒有下來,一個人躲在里面。工作一天之后,這是她格外珍惜的15分鐘,只屬于她一個人。車窗外,天色漸暗,不知何時,燈都亮起來了。望向屬于家的那扇窗戶,她沒有勇氣上去。
這個點,家里的電視機,大概率會播放安徽當地的摜蛋(一種撲克游戲)節目。父親靠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評價戰況,旁邊的母親一臉愁容。餐桌上的飯菜,應該沒怎么動過。父親癌癥晚期,受病痛折磨,胃口差,幾乎吃不下東西。
武安,26歲,家里的獨生女。此時,很多事情都等著她拿主意:父親的病情進展,治療方案,甚至是墓地選在哪里。
她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做手術的時候,醫生在手術室門口大喊“家屬在嗎”,手上捧著一個大鐵盤,剛切下來的膽組織在上面攤開,血肉模糊。母親捂著嘴,跑出等候區,蹲在走廊的臺階上哭泣。
沒有別人可以指望了。父親正躺在手術臺上,武安一個人站在醫生面前,聽取手術方案,決定是否使用鎮痛泵,簽下自己的名字。
那時她剛剛大學畢業,順利考入合肥的公務員系統。父母給她買了車,又籌劃著在她單位附近買房。原來的設想是,未來3年結婚生子,父母退休,來合肥養老,并幫忙帶小孩。第一次發現父親在吃延緩衰老的保健品時,她的眼眶一下子濕了,她哭著說:“沒想到你會老。”
正是在那段時間,父親開始消瘦,沒過多久,就確診了。武安把父母從縣城接到合肥,在陌生的城市里,工作,租房子,跑醫院,托關系,找熟人,問病情……生活突然變得一團糟。
往后的日子,孤軍奮戰的時刻越來越多。父親生病3年,她白天跑醫院,晚上回辦公室加班。深夜,父親血糖突降,她要趕緊送醫院;住院臨時做檢查,她要請假,掛號跑單子;有時候父親做了一場噩夢,母親也會哭著打來電話,要她回去。
她太恐懼電話鈴響起的那個時刻了,就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每一次家里來電,接通前,武安都要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最壞的消息。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說,父親執意要自己坐輪椅去醫院。武安正在單位開會,擔心父親路上著涼,當著十幾個同事的面,她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同事都被嚇壞了,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講,拿起車鑰匙,直奔醫院。其實那段時間父親總是鬧小情緒,哄哄就好了。但這一次,她撐不住了。
家里的事情不好跟同事講,武安總這樣覺得。閨密和男朋友雖然幫了很多忙,但那種切身的痛苦,“沒有任何人能幫到你”。她只能將這些情緒發泄在豆瓣小組里。
至少5萬個獨生子女在這里分享彼此的焦慮。小組里經常有人發帖:“給爸媽買哪種保險好?”“有什么可以預防阿爾茨海默病嗎?”“是提前還貸,還是給父母買房養老?”“真的被氣死!讓父母買保險,不買;勸他們去做個全身體檢,也不去!”
小組成員大多出生在城鎮中產家庭,父母有不低的退休金,即便如此,養老問題仍然令他們擔憂:想出國留學,心里又放不下年紀漸大的父母;工作地點和父母相隔遙遠,不知未來該如何取舍;如果父母同時生病,自己分不出時間和精力照顧怎么辦?
武安父親得的是胰腺癌,治療費用高,好在家里條件還算不錯,賣了老家縣城的一套房子,并沒有太大的經濟壓力。對她來說,最困難的不是體力的消耗、金錢的負擔,而是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情況會變得更糟。
二
以前擁有全部的寵愛,現在意味著百分之百的責任。
在父親被癌癥折磨的3年里,武安結了婚,父親做了兩次手術,又黑又瘦,雙手布滿皺紋,指甲變成黑黃色。
兩次手術間,父親稍有好轉,立刻在合肥買了房子,距離武安工作的地方開車不到10分鐘。他不想讓女兒再住在出租屋里。直到最后一刻,他還惦記著女兒:武安當時已經懷孕4個月,孕吐得厲害。他擔心女兒傷心,不讓她來見自己最后一面,也不許她參加葬禮。是丈夫代替武安摔盆,火化,接待賓客。因為這件事,武安對婆家一直很感激——按照當地風俗,親生父母健在,很多人都忌諱做這些事。
父親下葬那天,婆婆在家里陪她。武安一直哭,她覺得自己哭得都要化掉了。
三
父親去世,留下了母親。武安不放心,接她來同住。這幾年,母親明顯老了,又有點神經質,總是在半夜搖醒懷孕的武安,哭訴、數落家里的親戚。
母親以前總遺憾自己生了個女孩,現在變得很依賴武安。有時家里的水管、燈泡壞了,一個電話打過來,就要武安立馬回家修理。為了分散注意力,母親去超市打工,堅持上兩個班次,從早上5點到晚上11點,必須讓懷孕5個月的武安早晚接送。
一片混亂中,孩子出生了。武安本打算請保姆,母親心疼她花錢,也擔心被別人議論自己不幫忙,堅決自己帶孩子,最后吃不消,又把火往武安身上撒。武安想把孩子送進托兒所,母親到處說她不懂事、不成熟。和婆婆出門逛街,母親知道了,也會抱怨:“女兒是婆家人,自己孤零零的。”
對母親這種矛盾的心理,有人在武安的帖子下面評論:“在你的家庭里,她毫無邊界感。”武安想,或許母親也不愿意這樣。
武安很想念父親。“如果爸爸還在,或許能陪伴她適應老年生活。”以前母親生氣,父親會講笑話哄她開心。后來父親生病,全家奔波治病,沒有精力再關注別的事情。但現在不一樣了,母親的生活里只有她這個女兒了。
作為獨生子女,武安從小就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她不去遠的地方工作,不遠嫁,不輕易做冒險的事情:登山時,她會繞開危險的地方;去海邊玩,別人潛水,她在岸邊等著。她從沒有期待兄弟姐妹的存在——媽媽重男輕女,家里如果還有一個兒子的話,媽媽絕對會偏心。“如果沒有這項政策,我不可能受到好的教育,有這么好的物質條件,更不能一畢業就買車買房。”現在,她開始忍不住假想,如果有一個親姐妹就好了,會分散媽媽的關注點。
受不了母親的壞脾氣,武安只能拿丈夫撒氣,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她試圖與母親確立邊界,培養她的獨立性。
當母親再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說“你要給你老公做飯”“家里為什么這么亂,不收拾”時,武安會提高聲量反駁:“這是我的家,我才是女主人。”后來母親搬了出去,換窗簾時,想讓武安全權負責。武安找人量尺寸,但堅持讓母親自己挑選款式。
在豆瓣小組里,很多成員都試圖降低父母對自己的依賴。有人鼓勵父母上老年大學;有人想幫內退的母親二次就業;還有人考慮到父母的身體健康,給他們辦健身卡,鼓勵體重超標的父母減肥。
和上一輩人相比,獨生子女一代和父母之間的關系更為復雜。曾有學者稱其為“中國城市新個體主義的雙重內核”。一方面,獨生子女成長于社會轉型期,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另一方面,市場化改革將原先由國家托底的教育、醫療和住房甩向市場,這讓個體轉而回歸家庭和私人關系,以尋求安全感與確定性,子女和父母之間的關系明顯加強了。
四
如今,武安30歲,父親已經離開4年,母親住在隔壁的小區,每天打麻將,接送小孩。中午和晚上,武安和她一起吃飯,晚上8點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家庭。這是她找到的和母親相處的“動態平衡”。
逢年過節,武安到母親那里小住幾天,母女倆還會發生爭執。她一直不敢要二胎,因為依母親的性格,母親肯定又要來照顧她——她太害怕母親再次入侵自己的生活了。
在豆瓣小組里,有組員表示,對于未來的養老生活,父母表現出強烈的危機感。一個小組成員,從中學開始,便不斷被母親提醒“以后養老就靠你了”;單親家庭的孩子,母親會半開玩笑似的說,“以后直接把我送養老院,媽媽就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根據民政部2023年的數據顯示,全國有養老機構2。9萬余家,養老床位730萬張,僅占全國老年人口數量的3。1%。超過九成的老年人只能選擇居家養老。
一部分人被復雜的家庭關系纏繞,還有一部分被忽略的人群,在經濟問題里徘徊。根據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的研究,2000年,中國農村獨生子女數量在3300萬到4300萬之間。在這個豆瓣小組接近1300條的帖子里,提及農村獨生子女的帖子僅10條。詢問最多的是,父母沒有退休金,農保是唯一保障,未來養老要怎么辦?
根據民政部的預測,未來5年,全國老年人口將突破3億。
在愛與責任之間來回,在羈絆中掙扎。武安對母親“有愛,也會有私心”。母親年紀漸大,武安說:“要陪她住得近一點,才能放心。”作為獨生女,想到終有一天要接母親過來同住,“我打心眼里不愿意”,但“不可能對她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