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這座城市待了4年，每一年都要目睹它在夏季結(jié)尾時(shí)突然跳轉(zhuǎn)到冬天。一覺醒來，氣溫就低到無法忍受。天一冷，我就總?cè)滩蛔∈岸抟恍嘏幕貞泚眚?qū)寒。
　　
　　我把柜子里的棉衣拿出來，打算晾曬一下，就這么翻出來一方白色手帕。放得久了，顏色都黃了，上面還有未繡完的圖案。
　　
　　打量半天，我才認(rèn)出來那是我的名字，繡得歪歪扭扭的，毫無美感可言。
　　
　　繡花是媽媽教我的。小時(shí)候，我的書包都是媽媽做的。她選一塊我喜歡的布料，剪裁完，用縫紉機(jī)縫好，再繡上好看的圖案。
　　
　　縫紉機(jī)發(fā)出的聲音，規(guī)律又沒有彈性，“咔咔咔”，毫無趣味，我總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等媽媽把書包做好了，我背著去學(xué)校，就會有老師問：“這書包繡得真好，是你媽媽繡的吧？”
　　
　　我驕傲地應(yīng)下。
　　
　　只不過，這驕傲沒維持多久。很快就沒有同學(xué)愿意背布書包了，大家都嫌布書包老土，紛紛換上了好看的雙肩包。
　　
　　于是，我也嚷著不要媽媽繡的書包了，我媽經(jīng)不住我軟磨硬泡，只好同意。她把我的繡花書包洗凈晾干，慢慢地疊好收起來。
　　
　　在我的記憶里，我媽總是溫柔的。
　　
　　她從不大聲呵斥我，從不放肆地笑，時(shí)常留給我一個身影，忙忙碌碌的。
　　
　　春天的時(shí)候，我說要吃香椿炒蛋。她就去摘了香椿芽，做給我吃。
　　
　　夏天的時(shí)候，我喜歡吃手搟面。天氣那么熱，她在廚房里和面，搟出薄薄的面餅。最后做好的面條里一定不會有我討厭的姜和蒜。
　　
　　秋天的時(shí)候，我第一次來例假，從學(xué)校往家跑，見到她就哭。她幫我把衣服整理好，告訴我成為一個大女孩要注意的事項(xiàng)，最后囑咐我去睡覺。她坐在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把我喚醒。等我醒來，她已經(jīng)做好了蔥油餅，蔥花被碾得細(xì)碎。
　　
　　冬天的時(shí)候，我坐在火爐邊，吃她烤的紅薯。爐子里的火苗往上躥，我用手去抓。我媽一把拍開了我的手，說不可以淘氣。
　　
　　我也不懂為什么這些記憶這么清晰，大概是因?yàn)樗€沒來得及把這些技能教給我，就生病了吧。
　　
　　二
　　
　　我媽病了，罹患腦腫瘤。在那之前，我只從韓劇里聽過這種病，以為都是編劇杜撰的，哪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病呢？聽名字也不洋氣，為什么女主角最后總要生這樣的病呢？
　　
　　可這么不洋氣的病，怎么偏偏就落在我媽身上了呢？
　　
　　醫(yī)生說，要馬上為我媽做手術(shù)，并且不能保證她下得了手術(shù)臺。
　　
　　我一個人坐在大馬路牙子上哭，除了哭，我什么都不會。我想到最壞的狀況——我會沒有媽媽。可我怎么能沒有媽媽呢？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憑什么她就要逃開呢？
　　
　　我就這么哭著直至她進(jìn)手術(shù)室，我緊緊地盯著“手術(shù)室”這3個字，甚至背會了下面的英文單詞“operatingtheatre”。這兩個單詞大概是我背過的最難的英文單詞，兩個單詞，我背了8個小時(shí)。
　　
　　直到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出來，對我們說手術(shù)很成功。
　　
　　我語無倫次地說著“謝謝”，激動得想給醫(yī)生下跪。不到生死關(guān)頭，你真的體會不到情緒崩潰是一種什么滋味。
　　
　　術(shù)后24小時(shí)，她因?yàn)樘弁炊l(fā)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和我爸兩個人都攔不住她想把氧氣罩拿下來的手。
　　
　　我嘗試著去抱她，一聲又一聲地叫她“媽媽”。
　　
　　我整夜整夜地握著她的手，就像她從前握著我的手那樣。
　　
　　次日，她清醒一點(diǎn)了，我喂她喝藥。她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滑。
　　
　　我一直愛哭，卻從不知道目睹至親之人落淚是這樣一番景象。那種感覺，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無半點(diǎn)紅色來渲染，那么冷，那么涼。
　　
　　因?yàn)槭中g(shù)，她的頭發(fā)被剃光了，穿著松垮垮的病號服。有一天，她問我：“媽媽這樣是不是很難看？”我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忙去給她削蘋果，做她女兒十多年，竟不知道她喜歡吃的水果是什么。我自責(zé)地把削好的蘋果放在果盤里，在她短暫醒來的時(shí)候，給她吃。
　　
　　直到她醒來后保持清醒的時(shí)間越來越長。
　　
　　她出院時(shí)胖了一些。我忙著收拾東西，她冷不丁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繼而扭過頭去，什么也沒說。我們都不善于用言語表達(dá)親昵。
　　
　　我鼻子發(fā)酸，又不敢哭。這樣的時(shí)候，我心里只有感恩：還好腫瘤是良性的，還好我的媽媽還能這么喚我，還能繼續(xù)做我的媽媽。
　　
　　三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媽媽理所當(dāng)然就該是媽媽，只要我要，她什么都能給我。哪怕身為女兒，我也沒有想過，她在成為我媽媽之前，是什么樣的。
　　
　　后來，我翻騰家里的梳妝柜，在最底層的格子里翻出媽媽的筆記本。里面有她年輕時(shí)的筆記，零零散散的，有老師教授的縫紉知識，還有淺淺淡淡的涂鴉，畫的是百合花。
　　
　　筆記本上的字跡十分娟秀，撲面而來的少女氣息讓我瞬間醒悟，原來媽媽并非生來就是媽媽。
　　
　　因?yàn)橛辛宋覀儯坏靡寻炎约悍诺搅藡寢尩奈恢蒙稀Ｋ幌癜职帜菢咏?jīng)常對我們發(fā)火，也不急于表達(dá)自己的觀點(diǎn)，只是默默地做許多事情，即便開心時(shí)，也不過輕輕一笑。
　　
　　如果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狀態(tài)，也好。但“媽媽”這個詞多重啊，重到人生里不可能只有笑容。
　　
　　她從小女兒的角色，轉(zhuǎn)換成我的媽媽，大概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就已經(jīng)開始遭受疾病的侵襲，經(jīng)歷人生大劫。
　　
　　我心疼她，可是沒辦法改變她的人生，沒辦法不讓她哭。
　　
　　她病愈沒多久，她的爸爸——我的姥爺就去世了。
　　
　　我又一次看見她哭。不是無聲無息地哭，也不是號啕放縱地哭，而是綿長的難過，陰暗得像雨天的房間。
　　
　　她的眼睛經(jīng)常是紅腫的，時(shí)不時(shí)發(fā)呆。原本生病過后調(diào)養(yǎng)得胖了一點(diǎn)兒的身體，又迅速瘦了下去。
　　
　　我那時(shí)常想，怎樣才能讓媽媽快活一些呢？
　　
　　我拿了一塊手帕，讓她教我繡花。她身體尚未好利索，有一句沒一句地告訴我要怎么走線。我沒耐心，繡得難看，也沒繡完。
　　
　　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shí)候起把這塊手帕帶在身邊的，就這么一直帶著。
　　
　　哪怕媽媽只教了半截，我也執(zhí)拗地想把她給的一切都留在身體里，留在記憶里。在這個寒冷的早上，我看著這塊手帕，突然意識到自己骨子里溫柔的那一部分，是遺傳自媽媽。對人親和，愿意傾聽，哪怕遇到些不快活，也自己揣著。
　　
　　哪怕只有這一部分，也足以讓她在我的生命里永遠(yuǎn)自由地呼吸。
　　
　　四
　　
　　前陣子，聽家人說，媽媽提起我時(shí)，語氣總是開心的。
　　
　　開心嗎？是嘴角上揚(yáng)的那種笑嗎？如果我能讓媽媽覺得高興，那我可真是高興呢。
　　
　　想起每次回家，媽媽都要問我想吃什么，哪怕身體不適，也要硬撐著去給我做。我想阻攔，可看她高興，就作罷，只覺出一些心酸。我在她身邊待著，幫她搭把手，聽她說張家長李家短，雖然我不愛聽這些，雖然她從前也不愛說這些。
　　
　　我明白，她不過就是想跟我聊聊天，什么話題都好。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上次染發(fā)還是我陪她去的，可沒過多久，她鬢角的白發(fā)就又長了出來。她說話的時(shí)候不再像從前一樣輕輕柔柔的，而是絮絮叨叨。她也不再具備原來那種招牌式的溫婉笑容了，即便笑，也不常笑，笑的時(shí)候大多是因?yàn)槲覀冏屗_心，她才笑。
　　
　　我看著她的身影，突然想起小時(shí)候，有一次跟她去姥爺家，走到路口，有人夸她衣服好看，她一下子就笑了。
　　
　　那天她穿了一件淡粉色襯衫和一條黑色褲子，剪著利落的短發(fā)，在陽光下，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她沒有說話，可神情是帶著笑容的。
　　
　　我還想起她躺在病床上，猶豫著問我，她的樣子是否很難看。
　　
　　我媽啊，也曾是一個小姑娘，愛美的小姑娘。
　　
　　小姑娘，但愿你以后不要再哭了。
　　
　　想到這里，我終于在這個冷冷的早晨，覺出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