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觀眾-人物
朱天文講過一句話:“創作是從背對觀眾開始的。”
這句話很對侯孝賢的胃口。
2007年,侯孝賢在香港浸會大學做了整整3天的電影講座。他剖白自己的電影觀,說:“你這樣一直看著觀眾,這個人要這個、那個人要那個,你又不是賣百貨的,要給他這個、給他那個……觀影者到底需要什么,你很難完全滿足。”
當時,侯孝賢剛拍完電影《紅氣球的旅行》。那之后,他有8年時間沒有新作問世。
其間,《刺客聶隱娘》開拍,又擱淺。侯孝賢四處找投資,內地、香港、臺灣,找了個遍。又開拍,又補拍,很不容易。
2023年,侯孝賢終于回來了。5月,《刺客聶隱娘》在戛納得獎。他還是那句話:“創作是背對觀眾的。你要想票房和觀眾,就完蛋了。”
“你看馬爾克斯的小說嗎?”他問我,“他的描寫多厲害,真是百中無一的大師。你要讓我看那些通俗的,我真是翻兩下就不想看了。我就是這樣,哪怕類型片,最后拍出來也成了我的藝術片。”
但一個創作者,總會有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觀眾吧。
我問他:“你最希望被誰看懂?”
他想了半天,中途去上了一次廁所,回來又想,好不容易,終于開口了:“米蘭·昆德拉。”
早年間,昆德拉寫過一篇雜文,叫《電影已死》。言下之意,在商業化和全球化的時代,作者電影已死。侯孝賢希望昆德拉看到《刺客聶隱娘》——一部他花了17年時間醞釀、打磨的電影。
他是在用這種方式跟昆德拉打招呼:“嘿,沒死,它硬硬的,還在。”
68歲的堅持
我老實向他承認,《刺客聶隱娘》我并沒看懂。此前,我在電影公司的會議室里和幾個記者一起看了點映場。我知道它講了一個不能殺人的殺手的故事,也認得出舒淇、張震和周韻,畫面又極美,猶如傅抱石的國畫,但敘事交代不充分、剪輯跳躍,確實影響我進入電影——看《刺客聶隱娘》的感覺,猶如在做一道完形填空題。
他也老實承認說,后期在剪輯室里,他確實沒怎么考慮講故事這件事。他甚至沒有照原來的劇本剪片,以致朱天文第一次看完成片之后相當不滿意。很多交代劇情的段落因為鏡頭不好、表演不好或者畫面不好看,被他毫不留情地舍棄了。
“中間是會跳躍,因為被省略掉了。”他說,“跳躍對我來說沒什么,我的影像不是拍信息,我是拍一個情境,所以我的剪法跟別人的不一樣。”
侯孝賢在用《刺客聶隱娘》圓夢。它比侯孝賢以往的任何一部電影都“任性”,因為到了68歲的年紀,中間又有好幾年沒有拍電影,他決心要不惜代價,做一件追求極致的事情。
“我已經太老了。拍這部片時已經六十幾歲,時間、機會也沒多少了,就做自己最想做的,堅持自己最想要的。”
他最想拍武俠。小時候,跟著哥哥看遍了金庸、還珠樓主、諸葛青云和平江不肖生。他也想過拍藤澤周平的武俠小說,迷戀其中武士們的節義和操守,“就像沙子進了眼睛要閉,蒼蠅飛到皮膚上要拍”,既真實,又是一種本能。電影《刺客聶隱娘》海報
1998年,拍完《海上花》之后,他開始看《資治通鑒》,計劃去新疆勘景,為《刺客聶隱娘》做準備。編劇謝海盟在《行云紀》里回憶說,那時候,侯孝賢在《海上花》中已經把自己標志性的長鏡頭美學發揮到了極致——這部電影全片只有39個鏡頭——他需要尋求其他的突破和樂趣。
侯孝賢深受“二戰”后法國新浪潮、德國新電影和意大利寫實主義的影響。他是真實的信徒,追求用燈光、底片和鏡頭還原出盡量真實的世界。在他看來,“模仿出來的真實和真正的真實是平等的,甚至可以獨立存在”。而在武俠世界里,俠客的打斗則有超現實的意味,如何將其與他的個人風格協調起來,這個問題一時之間難以解決,再加上成本高昂,所以拍攝被擱置了。不過,十幾年后,我們可以看到,侯孝賢仍然盡量避免在《刺客聶隱娘》里吊威亞——全片只有一兩處鏡頭使用了反重力的夸張手法——力求真實可信。
侯孝賢在追求真實的路上已經走得非常遠了,他甚至有對真實的“潔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