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李白-文明
很多年來,我都想寫李白,寫他唯一存世的書法真跡《上陽臺帖》。
在中國,沒有一個詩人的詩句像李白的那樣,成為每個人生命記憶的一部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他的詩,從每個中國人耳邊、心頭長驅直入,像在傳遞我們民族精神的密碼。
然而李白畢竟已經走遠,他是作為詩句而不是作為肉體存在的。誰能證實這個人真存在過?
《唐書》《新唐書》中,都有李白的傳記,南宋梁楷畫過《李白行吟圖》,但這些人都沒見過李白,只有那幅字是例外。那幅紙本草書的書法作品《上陽臺帖》,上面的每個字都是李白寫的。它的筆畫回轉,通過一管毛筆,與李白的身體相連。透過筆勢的流轉、墨跡的濃淡,我們幾乎看得見他手腕的抖動,聽得見他呼吸的節奏。
如今,李白存世的墨稿,除了《上陽臺帖》,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張。李白的墨跡之少,與他詩歌的傳播之廣,反差大到了極致。幸虧有這幅字,讓我們穿過燦爛的詩句,找到作家本人。
站在它面前的那一瞬間,我外表鎮定,內心狂舞。我想,九百年前,當宋徽宗趙佶成為它的擁有者,他心里的感受應該就是我此刻的感受。
根據宋徽宗的說法,李白的字,“字畫飄逸,豪氣雄健”,與他的詩歌一樣,“身在世外”,氣象不輸任何一位書法大家,只不過詩名太盛,掩蓋了他的書法知名度,那字跡,一看就屬于大唐李白。
它有法度,那法度是屬于大唐的,讓我想起唐代佛教造像的渾厚與雍容,唐代碑刻的力度與從容。然而,在這樣的法度下,大唐的藝術卻不失自由與浩蕩。
這與北魏這些朝代所做的鋪墊關系極大。隋唐之前的魏晉南北朝像一團麻,但是在中華文明的鏈條上,這些小朝代卻完成了關鍵性過渡。在粗樸的漢朝之后,之所以形成放達的大唐美學,正是因為它在離亂中融匯了草原文明的活潑和力量。到了唐代,曾經的悲慘和痛苦,都由負面價值神奇地轉化成正面價值,成為鍛造大唐文化性格的大熔爐。就像一個人一樣,在他的成長歷程中必會經歷痛苦,而所有痛苦不僅不會將他摧毀,最終反而將使他走向生命的成熟與開闊。
假若沒有北方草原文明介入,大唐文明不會迸射出如此亮麗的光焰,中華文明也不會按照后來的樣子發展,一點點發酵成李白的《上陽臺帖》。
或許因為大唐皇室本身具有鮮卑血統,唐朝沒有像秦、漢那樣,用一條長城與“北方蠻族”劃清界限,而是包容四海。于是,唐朝人的心理空間一下子開闊了,唐詩里,有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茫視野,有了《春江花月夜》的浩大寧靜。
唐詩給我們帶來的最大震撼,就是它的時空超越感。
這樣的時空超越感,在此前的藝術中不是沒有出現過,比如曹操面對大海時的心理獨白,比如王羲之在蘭亭暢飲、融天地于一體的那份通透,但他們只是個別存在,不像大唐,似乎每一個人,都有勇氣獨自面對無窮的時空。
有的時代,是人大于時代,魏晉就是這樣。到了大唐,人和時代,彼此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