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貴地離席-人與社會
放棄急救,是淺顯易懂的口頭說法,正式的書面名稱是“安寧緩和醫療”,其施行的根據是2000年臺灣相關主管部門通過的《安寧緩和醫療條例》。此條例定義“安寧緩和醫療”為:“為減輕或免除末期病人之痛苦,施予緩解性、支持性之醫療照顧或不施行心肺復蘇術。”這串解釋,用最簡單的話講就是:不要急救,讓他自然地、沒有痛苦地離開。
“安寧緩和醫療”挑戰了根深蒂固的、窮盡醫療技術救到最后一秒鐘的傳統醫療思維。
在此之前,臺灣相關醫療條例規定:“醫院、診所遇有危急病人,應立即依其設備予以救治或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不得無故拖延。”救人是醫生的天職,“危急病人”不分男女老幼,醫院本應救治。但是,如果這位“危急病人”是末期病患或重癥老人,所謂“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不得無故拖延”就變得非常嚇人:醫療法規定醫生必須救治,從來不曾討論醫療課題、不愿放手讓至親離去的家屬也主張必須救治,于是,地獄現身。用來急救的“心肺復蘇術”包括:對臨終病人或無生命跡象之病人施予氣管內插管、體外心臟按壓、急救藥物注射、心臟電擊、心臟人工調頻、人工呼吸或其他救治行為。
要不要幫患有肺炎的95歲老爸做“氣管切開”手術以答謝他的養育之恩?要不要幫癌癥末期腹腔積水的老媽心臟電擊以報答她為你洗衣燒飯40年?想象自己即將走到生命盡頭,引路天使或阿彌陀佛或是登仙列車就在眼前,天女奏樂,迎賓舞跳起,竟被醫生與子女聯手擲來的急救追捕令抓回來,承受氣管切開或插管、心臟電擊的待遇,肋骨斷了,皮膚燒灼,鮮血噴灑,又活了一個星期或一個月。而這多出來的時間并不能使一個末期病人回春、復元,徒然造成醫療資源浪費、病人痛苦、家人事后懊惱,意義何在?孝心何在?人性何在?
雖然“安寧緩和醫療”在臺灣已推動近20年,正式通過也已12年,然而,一般人在太平無事時不會積極思考“老、病、死”問題,更不會理智地設想自己的病況,跟家人暢談,預做心理建設與準備——據統計,有一半以上的癌癥晚期病人未被告知病情,換言之,這些病人不只未曾與家人談過死生之事,也沒有機會對自己的末期病況處理表達意見。因此,事到臨頭,家人也就無法理智地抉擇,遂在紛亂的心緒下墜入一般人認為“安寧緩和”四個字的非理性隱喻:“安寧,不救,等死,放棄,自生自滅,遺棄,不孝”,以致做出極度非理性但是充分地照顧了自己感受的決定:盡一切力量急救!
黃勝堅醫師的《生死謎藏》寫道:“臺灣省一年死亡人數約15。5萬人,但只有七八千名臨終病人接受安寧照顧,能‘有尊嚴地好走’,其余往生者,臨終前,多少都歷劫過度醫療的有口難言之苦,毫無善終可言。”
做子女的不是不知道“死亡已不可避”,只是過不了“讓父母等死”這一關的心理痛苦,更過不了被家族長輩稱為“不孝”的終生陰影。如果,醫院有急救影片讓家屬一起觀看,或是讓家屬躺在床上模擬,或許能讓他們瞬間清醒,知道叔叔伯伯阿姨舅舅的批評都是無關痛癢的嘴皮之事,但承受“不得好死”痛苦的卻是自己的老父老母。孩子生病時,做父母的知道怎么做能讓孩子舒服;父母臨危,為什么做孩子的不知道怎么做能讓父母舒服?關鍵時刻,是應該替父母做一個好決定,還是優先照顧自己的感受做決定,或是被輿論牽著鼻子,做出他們想要的決定?
《死亡的臉》的作者許爾文·努蘭醫生提及一位92歲的老奶奶,因摔倒被療養院送到醫院。努蘭發現她患有嚴重的十二指腸潰瘍,建議動手術,她拒絕:“活得夠長了,年輕人。”他極力說服她做手術,否則等于宣告死亡,老奶奶基于對他的信任答應了。但手術后,當她完全清醒,“用盡每一分鐘責備地怒視著我,當她兩天后拔管能說話,她開始不浪費任何時間地讓我知道,我不如她所愿讓她死去,卻動了手術,是對她開了一個多么污穢的玩笑。我認為我以具體行動證明我做對了決定,畢竟她存活了下來。但她對此事有異議,且不厭其煩地讓我知道,我沒告訴她手術后的困難現象等于出賣了她。”老奶奶出院兩周后中風,在一天內辭世,作者誠實且誠懇地反省了這件事:“我已經解了謎題,卻敗在更大的戰役——對病人的關懷。”
無怪乎,英國一位老太太在胸前刺青“別急救”,她目睹老伴晚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慘狀,用如此極端卻明確的方式告訴醫護人員她的意愿。
所以,活著的時候,請撥開禁忌之幕,明確地告訴家人,在那危急存亡的時刻,你是希望醫生窮盡一切醫療手段對你“急救”,還是預先立下意愿書,接受“安寧緩和醫療”,讓緩解痛苦的照顧護送你回歸自然的脈動,依隨各器官的退休時辰,一盞又一盞地熄燈,帶著滿懷的溫暖合上雙眼,生者與逝者兩相平安。
植根在一般人內心深處的那株恐懼樹,使我們對死亡抱持投射式的非理性態度。我們若要移民去他國,陽臺上的盆景,若有鄰人需要,應會慷慨地贈送,甚至覺得那花樹有人照顧、繼續生長是很好的事。我們的靈魂要離開獨木舟,去天國或佛國,舟上的木塊、螺絲釘若還能用,送給他人修繕他們的獨木舟,是善舉,有何不好?“器官”若是像珠寶一樣可以留給家人“以待不時之需”,那么存放于“器官銀行”(如果有的話)做定存,也是可以的——當然,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孫需要用到這珠寶心臟、瑪瑙腎臟。既然家人用不上,走時,送給蕓蕓眾生之中的有緣人,不亦樂乎?這種“天作之合”,何等高貴,何等美麗。
戰勝死亡最厲害的武器是,把死亡變成無盡的溫暖與愛,把死變成生。
預立“安寧緩和醫療”,只要突破第一關“等死”障礙,不難。簽署同意器官捐贈,只要突破第二關“全尸情結”,也不難。第三關最難,捐遺體。
我的姑丈承受了四年罕見疾病之苦,75歲那年,生命的最后三個月,他對自己的一生做了總整理也是總檢討,他對妻子說:“我這一生做錯過很多事,希望最后做一件對的事。”
“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愿書”“器官捐贈”及“捐遺體”,他在意識清楚、意愿強烈的狀況下由家人見證簽署了這三份文件。他說:“人死了,只剩一個空殼,捐出去,讓醫生做研究,幫助更多人。”說得好像是在捐一件不合身的舊大衣。
他的內心充滿堅定的善念,去世前一日,忐忑不安的家人問他后不后悔捐遺體,已不能言語的他猶然奮力搖頭。他的幺兒自美國返回,用大手一面溫柔地撫著他的額頭一面說:“爸,我們都很愛你!”他決定走,黃昏時往生。
由于他的器官衰竭已不能捐贈,經過評估,符合大體捐贈的條件?,F在,他的遺身交給醫院做藥物處理,一年后,將于適當時間成為“大體老師”,讓年輕的醫學院學生把他的獨木舟當作練習簿,劃過千刀,只為一心救人。
他替家人上了寶貴的一課,解除了每個人心中“不能入土為安”“千刀萬剮”的死亡心鎖,呈現莊嚴的一面,留下不可思議的善念。他示范了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后如何尊貴地離席,像一名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