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某天掃完地，我“不幸”地被教官點中去倒山般的垃圾。我無精打采地推起那臭氣熏天的手推車，腳步匆匆地走向教場附近的垃圾堆田區。

才推到半路，一眨眼，不知從何處鉆出八、九個人來。有滿頭白發的老人，有小蘿卜頭似的小孩，還有幾個中年婦女。他們手里都拿著一個“紅白藍”袋子，爭先恐后地朝我沖上來。這種場面略有幾分與土匪搶劫相似，我沒有尖叫和撒腿就跑而是呆立當場事后回想略有幾分覺得自己勇氣可嘉。仿如餓瘋的狗般的人圍著手推車，發狂似地翻找車里的垃圾。我頓時明白他們是撿垃圾的。

我自認對人不會有歧視，可當你被一群衣衫襤褸微微散發著臭氣，會對著垃圾發出貪婪目光的人包圍，你會怎么辦？我厭惡地低著頭加快腳步向前推，閉著氣抿緊嘴生怕聞到他們的氣息。小孩和老人加快腳步邊跑邊拉著車邊，那些婦女用她們骷髏似的手死死拉住車把，發出“依呀”之類的怪聲，好容易我才明白她們是叫“我來推”意思。我驚恐地松開手，那車飛似的奔了去。手推車來到臭水溝旁，一口氣把肚里的東西都嘔了出來。那些……

人吧（我實在這時的“他們”與“人”聯系在一起），不，或許用草原上的禿鷹稱呼他們更為合適，更讓人覺得名符其實。他們好像紅了眼，垃圾就是他們的金子，他們以和他們瘦弱、單薄的身子極不相符的速度搶奪每一個易拉罐、塑料瓶，乃至一張紙甚或一些不辨其形的東西……一個小孩子，約六、七歲光景，他正要伸手拿一個瓶，另一只大手把瓶奪了過來，一甩手小孩就摔到了地上。這使我留意到他，他的下巴尖得不成樣子，猶似一杖釘子。一件布滿裂口的衣服裹在他身上，頭發泛著暗灰色。我抬了抬頭想拉他一把，不知是厭惡還是恐懼，我又自然而然地放下手。

小孩子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我不寒而栗，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是人的目光嗎？那是貓科動物的冰冷目光。他的眼睛很大，襯在那尖削的面孔上顯得突兀，仿似是粘上去的。大概是習慣了，他沒有申辯，沒有喊冤，臉上表情一成不變，甚至沒有站起來。他只是爬，爬過兩人的夾擊，繼續翻找戰利品。我開始感到混身不自在……一位老人拿到一瓶汽水，還有剩下的一些殘渣，她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滿意地把瓶子扔向袋子……一小孩抱起一堆垃圾跑到旁邊分門別類，引來同伴的咒罵和哄搶……一分鐘不夠，可供拿的都給拿了。他們又像來時般倏地消失在四面八方，只留下我。我似乎愣了好一會兒，是垃圾的臭風使我清醒。

我忽覺胃抽筋，在有節奏地彈跳。想吐，想把一星期所吃的東西都吐個精光的那種吐，是酸氣涌得你極不舒服的那種吐。這是我最直接一次面對貧窮。我第一次感到，貧窮是一種罪惡，貧窮的可怕。可是知道了又怎樣？我能干什么嗎？我甚至連個人命運都決定不了。看來，我最好的辦法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因他們本是和我無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