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微風里攜著一絲淡淡的熱氣，繁華的洛陽城，街道上一片欣欣向榮。城西最負盛名的落裳閣門前，楚楚的立著幾個花一般美麗的女子，招攬著過往的行人。然而，踏入的只是那些衣著光鮮，風度翩翩的有錢公子哥。窮人家哪來得這樣奢侈的地方。雖然董卓之亂后這所幾乎淪為廢墟的城市，如今已恢復往昔，但是，變數重來，那些命如草芥的普通百姓，依舊命如草芥。

我縮在街上的一個小小的拐角里，懷里緊緊摟著弟弟。我們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看著懷中的弟弟，小小的臉因連日的奔波蒙上灰灰的一層，眼睛緊緊閉著，嘴唇已經干裂，滲出點點血珠，最后凝結在一片蒼白之上，心一陣陣的揪痛。十歲的年紀，經歷過那場浩劫，竟有早早的成熟，從來不喊餓，再勞累也不作聲，只是緊緊咬著唇強忍著。

錦衣玉食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元家，已經徹底完了。

腹內傳來陣陣饑餓感，雙眼迷茫花白，我的體力早已不支，如若沒有弟弟，我早就沒有了撐下去的勇氣。弟弟，是元家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當我暗暗思躇，這條命要休矣。一團陰影照下，將弟弟的臉攏入昏暗。我抬起眼眸，那一瞬，我的靈魂被深深的震懾。這窄小的巷子，偏僻的拐角，遮不住那少年的一身光華。月白衣衫，皎皎如月，黑眸燦若星辰，青絲似墨般綰在玉冠內，散落不經意的幾縷，隨風蕩漾。

那少年走上前來，身后的侍從欲前來制止，被少年一揮手，低頭退下。他看著我的眼睛里，溫暖，心安，輕輕地的問，你愿意跟我回去嗎？

二

這座府邸，很大。就如我在鄴城住的那樣。大門上鑲著顯著尊貴的橫匾，氣勢磅礴的印著兩個字，“明府”。府內裝飾講究，選材珍奇。而我，就像一只小小的金絲雀，被關在這個精巧華貴的籠子里，精心呵護的養著。我知道，弟弟被請去清遠軒治病，久久不能回我的涼夜樓與我相伴，是因為我對公子來說具有利用價值，而弟弟，是我對他忠心的籌碼。

公子每天都會來看我，語氣謙遜溫和。褪去那日一身狼狽的裝扮，我在公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驚艷，然后，是無窮無盡的溫暖。那一刻，我暗暗下了決心，公子，不管將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我甘心溺死在你那溫柔的碧波里，甘心用我的生命來換取你眼中那一抹不經意的憂傷，涼薄。

蓮花節漸漸接近，府里各處都裝扮的清新雅致。連身邊的婢女小嵐，也夾雜著幾許期待。小嵐不過十四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季節，蓮花節對女子來說，是這么的重要。我叫了她出府去，看著她興奮地小臉紅紅的謝恩然后轉身退下，我的心里一陣惆悵。

銅鏡里映出的面容，眉如遠黛，唇紅若脂，盈盈的眼眸微微閃動。紅顏如花，又怎抵得住似水流年。蓮花節已至，而良人卻遲遲不現。公子，你會對一個撿來的工具動心么。你可知我這顆少女的心早已被你深深地虜獲，即便你對我沒有絲毫情意，徒留滿心凄苦，我亦甘之若醴。

悠悠的回過身，微揚螓首，望著漫天的星辰，感傷一絲一縷的蔓延。我從沒有奢望過，公子會在這個時候來我的涼夜樓。披著一身星光，灼灼而來。他輕抬起我的下巴，細細的凝視我微濕的眼眸，我看到公子的眼里閃過一絲心疼。公子，你真的會為我心疼么？我等了十六年的良人，會不會是你？

蓮兒，你如這清麗的荷花一般，亭亭而立。淡雅的清香沁入我的心脾，激起我無限的憐惜。你弟弟的病，已經大好，去看看他，然后跟我出府。

我靜靜的跟在公子的身后，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公子帶我去見弟弟，是不是說明他不會去利用我了？是不是我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一路上，公子都靜默著，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發現公子看著我若有所思。

姐姐。弟弟緊緊抱著我的身體，眼里蓄滿了淚花。姐姐，你過得好不好？我的病都好了，公子為什么要收留我們？是不是。。。

看著弟弟焦急的神情，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輕輕搖頭。弟弟真的是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活在眾人庇佑下的小小公子爺。懂得了思量處境。我輕輕的撫著他的頭發，弟弟，姐姐很好，不用擔心，公子救了我們，我們要知恩圖報，明白么？你是元家唯一的希望，姐姐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為了我，為了元家。

恩，姐姐。你放心，我已經是男子漢了，我會保護你的。

公子在一旁等候，我竟有些嬌羞。有種叫做相思的情愫，慢慢滋生。告別了弟弟，我與公子齊身離去。

三

夜晚的洛陽，因蓮花節的到來，熱鬧非凡。

長長的街道兩邊，堆得滿滿的小販，竭力的吆喝。到處掛滿了蓮花燈籠，男男女女走在其中，忽明忽暗。公子走在街上，引來無數少女臉紅的注視，看到我，便會轉為落寞。我知道自己的容貌很美，曾經在鄴城的時候，高家的男子屢次前來提親，都被父親拒之門外。情勢所迫，我是不可能與盛極一時的高家有所牽連。如今高洋為北齊之國君，性格暴虐，荒淫無度，連自家的宗親內眷都不放過，又怎么會放過我這前朝宗室。

高洋終于在宴會上解決了元家所有的宗親，一時間仿佛整個鄴城的上空都回蕩著元氏一族的悲號。我聽著那些親人的哭喊，心被撕成一片一片。含著淚，咬緊牙關拉著弟弟在父親早已準備好的密室中，躲過這一劫。

我想，遇見公子，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洛陽，曾是高洋的都城，如若不是因權臣高歡的堅持而遷都鄴城，那么，我連去處也沒有了。更不會在最落魄的時候，遇見公子。

公子緩緩地走著，輕輕地說，蓮兒，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府里的一切，你好像很習慣。他輕輕牽起我的手，蓮兒，這雙手纖細修長，肌膚冰潔，沒有做過任何事物，是么？

我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公子，你早已知曉我的身份，何必在此虛與委蛇？你難道看不出，蓮兒的心都已經交給了你，還在乎這付身子么？公子，我知道你是在欺騙我，可是能不能不要這樣溫柔，我寧愿你對我殘酷一點，冷漠一點，這樣，我就不會這么痛，痛到心都要碎了。

公子，蓮兒愿為公子做任何事。只求公子照顧好我的弟弟。

我淡漠的聲音，冷靜的表情，讓公子的眼里布滿驚詫，憐惜，以及深深的無奈。一聲嘆息自公子唇邊溢出，蓮兒，我終是負了你。放心，你弟弟，我誓死護他周全。

謝謝公子。我微微欠身，恰巧一陣風拂過，撩起我的衣角，與揚起的發絲糾糾纏纏。繚亂中，我與公子深深的對望，仿佛要望進彼此的心里，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蓮兒，不要怪我。我的身后，是千千萬萬的鮮活生命，如若不然，我怎會舍得你，一個令我為之傾心的女子去做這般事。你可知，探子來報你真實身份時，我的心緒是怎樣的糾結與復雜  ？我恨，恨上天造化弄人，你竟是元家的后裔。元家的江山不是毀在我的手中，卻是毀在我的心里。我又慶幸，如今不是與你正面相爭。如果真是那樣，我真的會不知該怎樣自處。蓮兒，你會明白嗎。。。原諒我。。。

兩旁的喧嘩漸漸遠去，公子的步伐依舊如初。明府的大門近了，我們的緣分，就此，戛然而止。

四

滿園的花草馥郁豐茂，鳥兒棲在枝頭，嘰嘰喳喳歡快的鳴叫。公子立于窗外，遙遙的望著我。公子，你會不會在最后的時刻將我留下？留在你的身邊，與你共赴嬋娟？

蓮兒，你真美。可是，這醉人的美麗終究是不會屬于我。我背負的，太重，太重。我會在心里為你建一座花冢，里面鎖著你所有的音容笑貌，任何人都窺不得去，只屬于我。

公子注視我良久，我看到他無聲的哀傷鋪天蓋地，將我湮沒，然后決然的轉身離去。公子。。。合上眼簾，淚，潸然而下。

小嵐輕輕的為我畫眉，涂胭脂，為我披上錦衣華服。她驚嘆，小姐，你真美。低頭見到我滿眼的凄涼，想起我將要面臨的命運，看我的眼里又多一絲憐憫。

公子，連一個小小的婢女都為我嘆息，為何，你就這么狠心？不，我不怪你，我是元家的人，我比你更恨高洋，恨他讓我們元氏一族自云端跌落萬丈深淵。可是，我又要感謝他，感謝他的心狠手辣，讓我遇見了你。公子，是你在我內心狠狠掙扎的時候，為我撥開迷霧。我選擇為你去死。這次的行動，縱使再兇險，我也會竭盡全力。弟弟，對不起。。。

我被小嵐攙扶著上了牛車。車子轱轆著遠去，洛陽，漸漸遠去，我的公子，漸漸遠去。

鄴城。城門吱呀一聲打開，我分明聽見，那是我的人生，被生生撕扯成了兩半。

我提著華服的裙角，亦步亦趨的走上高洋的宮殿。高洋其實是個美男子，但是因多年的嗜酒縱欲，臉色泛著黑青，眼窩深陷。他看我的眼睛里，沒有肉欲，有的只是看著一個玩具的樂趣。他面無表情的對我說，跳舞。

悠揚的音樂敲擊而成，我悠揚的旋轉著身體，媚眼如絲，裙裾綻放，如一朵盛世的蓮花。衣裙上的芙蓉花大朵大朵的開著，忍冬無休無止的卷曲，舒展出一曲悲歌。公子，這支舞，是為你而跳，你看到了么。。。你說你的祖先是楚國人，對蓮花有著難解的情懷，你說它還叫芙蓉花，你說，看見我會想到它，想到你真正的家。公子，我想做你永遠的芙蓉花。。。

高洋狠狠把我推倒在地上，音樂忽的停止。他喝醉了，狠狠地抽打著我的身體，不管我怎樣的掙扎，都躲不過他長長的鞭子，這鞭子上滿是倒刺。我的血肉模糊了這錦衣華服，淡雅的蓮花被我的鮮血染成觸目驚心的紅，一點點暈染開來。公子。。。我好痛。。。我好想你。。。

我的頭發被高洋狠狠地抓在手里猛的提起，他的眼睛因發狂變得通紅，面目猙獰的說，怎么？元家的人也會逃么？曾經的意氣風發哪去啦！這天下，是我們高家的！他發狂了似的仰天大笑。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身體的力量被一點一點的抽走。不，我不能就這樣死了，公子，你一定要記得我。一定要。我用盡所有力氣，撲向高洋，狠狠地壓在他的唇上。然后被他一把揮開。

公子，我做到了。。。將毒放進他的酒里，不如就涂在我的唇上，萬一失手，我會拼了性命也要拉上他。意識慢慢的抽離，眼前一片迷蒙。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站在暗巷里也灼灼發光的少年，對著我暖暖的微笑，看到了月光下謫若仙人的公子，輕捧著我的臉頰。公子，蓮兒不能在你身邊了。。。公子，一定要照顧好弟弟，一定要遠離這些擾人的是非，一定要好好活著。公子。。。我不后悔。永遠不后悔。來生。。。我還做你的蓮兒。。。做你的芙蓉花。。。為你跳舞。。。

五

天寶元年。

鄴城。顯祖高洋，病卒。全城籠罩著悲戚的氣氛。

洛陽。明府。

公子，姐姐已經去了，我想離開。稚氣的語氣里滿是堅定。

去吧，為了你的姐姐，好好活著。看著那個孤寂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明府，明公子轉身吩咐，從今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去吧。那男子領命，瞬間沒了蹤影。

明公子長身玉立，滿池的蓮花已經謝了，彌散出一片蕭何。他逸出一聲凄涼的嘆息。蓮兒，對不起。。。

――  全文完  ――

（后記：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大動蕩，名族大融合。雖然曾經繁華一時，也終會隨年輪的推轉，歸為黃土。

到底有多少紅顏消逝在這亂世，有多少才俊滿腹遺憾？

然而，歷史已矣，誰又能夠知道呢。。。

也許隨風而逝，也許散落紅塵。

如果在某天，有那樣一個人，讓你感覺到似曾相識，你會不會去相信，這也許是段命中注定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