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總帶著矯情-生活
秦二麻子是我老鄉,有一次他跟我懷念起二百多公里外的故鄉,雙眼含淚。二麻子說,故鄉真好啊,而今他有錢了,想回去村里給每個人都發上一個大紅包。
秦二麻子懷念的故鄉,是經過歲月沉淀后,過濾了的故鄉。我知道,二麻子那年離開故鄉,是被逼的,村莊里幾個人,設計了一件事陷害了他,二麻子沖冠一怒,卷起被子來到了城里,憑自己的手藝謀生。后來他開店鋪,事業越做越大,還解決了幾個老鄉的就業問題。二麻子對故鄉的回憶與懷念,把那些委屈、傷害、辱罵、嫉妒,在光陰的深水里浸泡以后,沉入了河底,只留下了純樸善良的東西。
二麻子對我說,他還是想回到當年那破檐遮雨的土坯房里去住,盡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可以一覺睡到日上竿頭,歪倒在墻角曬太陽。二麻子這樣的鄉愁,我以為帶著某種矯情,如果時光真把他拉回到當年饑寒交迫的生活里去,大概他過不了幾天,就要奔回到城里的生活來。
正如眼下,是一個全媒體時代下的生活。有許多人感慨,想回到沒有網絡的從前日子里去,想回到古代的生活里去,騎著一匹馬,萬里迢迢穿云破霧去看望親人朋友,到達時,馬已經瘦成了驢樣,但那種美好的感情,卻讓人回味無窮。
想起有一年,我山里老家一個人死了,死者家人去給一個親戚報信,跋山涉水走了三天的路,結果那人在翻埡口時,掉下了懸崖,也死了。后來修上了公路,小車來回,也就幾個小時。通車的那天,幾個老鄉跪在懸崖邊的公路上,朝汽車磕頭,那是最深的感謝。
住上了別墅高樓,懷念老胡同老院子;吃上了山珍海味,懷念粗茶淡飯。為什么人對過去生活的追憶、懷念,總是那么深情款款?是因為過去的歲月,哪怕是最艱難坎坷的生活,都成了過去,不會再回來,一旦想象,沉重的會變得輕盈,辛酸的,品咂后甚至有一絲甘甜。而眼下的生活,未來的生活,還要泅渡下去,必須用力。用力了,矯情就少了,結結實實的生活,需要你去扛著,承受著。
對過去世界的追思,有時其實是擦亮了一根火柴,把那些最亮最暖的一部分浮現出來,既然已經完成了隧洞的穿越,那些黯淡的人性、黑暗的經歷,也就一一隱去了。一個人通過這種擦亮性的回憶,暖和了自己,寬容了自己,其實是一件好事。有些人的回憶看起來是那么溫暖,其實當初經歷時,往往是最痛苦的,只是被回憶鍍上了一層神秘的光芒。
所以某些懷念里的美好與傷感,帶著或多或少的矯情,軟化了現實里堅硬粗糙的生活,成為一種緩沖,一種補足,一種稀釋。說得再明白一點,這種矯情里,其實就是對美好人心、人性、簡單生活的渴望,呼喚著它們沖開世俗的煙塵,緩慢歸來,溫暖滄桑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