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我的小猩猩-生活
2023年,我作為高級維修技師去了布尼亞,那里沒有網絡、沒有能聽得懂的電臺和電視,就只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
當地人吃的食物大多是水煮或者油炸的薯類、肉類,米面也有,但大多都做得極為難吃。
布魯諾找來了一只二手電飯煲給我,這才解決了飲食這個大難題。黑人朋友也不知道從哪兒聽的“中國人什么都吃”,經常把抓到的蝙蝠等野味拿來給我吃,搞得我很尷尬。當然,如果有野兔之類相對正常的野味,我通常都會給他們十幾元人民幣作為酬勞,算是打打牙祭。
遇到平仔的那天,我躺在駐地平房的屋頂上看日落,布魯諾興奮地找到我,說:“陳,下來,有禮物。”
待我到了院子,當地工人正圍著一只猩猩說笑,它看上去只有兩三個月大,也就不到半米高,非常虛弱,正趴在院內一棵倒下的樹干上一動不動。圓圓的黑眼睛睜得很大,打量著周圍的人群。
“吃不吃?便宜賣給你。”撿它回來的工人對我說。
我趕忙擺了擺手。
工人嘆了口氣,抓住它的腳踝倒提著,就要往旁邊樹林里走。我問布魯諾:“他要把它放了嗎?”
布魯諾笑了笑,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白牙:“不,他要把它扔掉,這個猩猩不會自己找吃的,被扔掉以后,很快會死的。”
我大概是動了惻隱之心,伸手攔住了提著它的工人。最終,我用三百元人民幣買下了它,起名叫平仔。平仔最初非常虛弱,只能用勺子喂面糊吃。
我帶它打了疫苗,又買了奶粉、尿不濕等嬰兒用品。那時候,設備維修的活兒不多,我有時間照顧平仔,把它當成人類的寶寶一樣喂養。過了兩個月,平仔的身體就一點點好了起來。它一天天長大,不僅體力越來越充沛,智力也越來越高。
它完全懂得自己叫“平仔”,只要我叫它,無論在院子哪個角落,都會立馬過來坐在我面前。平仔非常喜歡“干凈”。它會定期洗澡、洗臉,還總是做得有模有樣。平仔一歲半時,就開始跟我一起出任務了。它對我大大的工具箱最好奇,扳手、鉗子、會發光的測電筆都成了它的玩具。
每一次我驅車從布尼亞市區趕往項目地時,平仔都是我路途上解悶的伙伴。維修機械時,最初它喜歡靜靜地坐在我腳邊觀察,后來看的次數多了,甚至學會了給我遞工具。平仔能與我在工作中“配合”,使得當地工人也不再把它當原始動物看待。
漸漸地,大家也都習慣了平仔的存在,平仔能和工人們打成一片,甚至枕著他們的胳膊安心睡個午覺。在布尼亞的時光,艱苦、寂寞、緩慢而悠長,卻又無拘無束、充滿未知。
外派工程師每年都有探親假,整整一個月,在我離開的日子,就拜托布魯諾照顧它。回國后,只能發短信詢問布魯諾它的情況。
基本上,布魯諾的回復就是:“它很好,只是吃得少,不怎么開心,像想要你快點回來。”
后來,經歷了幾次短暫的分別后,平仔明白我還會回來,也就不再搗亂了。只是每次我離開的時候,它會坐在屋頂默默目送我離開,每次回來的時候,它就會開心地跳到我身上,用頭頂蹭我的臉頰,我知道這是它在用猩猩的方式說:“歡迎回家。”
從衣食起居到工作娛樂,我們朝夕相處,工友們也都笑說,平仔就是“陳”的兒子,而且,平仔也沒有讓我失望。
某天,我們驅車前往項目現場,雨天路滑,車子拋錨撞到了路旁的樹干上,破皮卡的車頭當即凹陷,卡到了樹干里動彈不得,駕駛座的門也嚴重變了形。
平仔反應靈敏,從窗口閃電般滑了出去,并沒有受傷。可我左腳卻卡在了油門和剎車之間,無法脫身,手機也沒有信號。
平仔急得在我身邊跳來跳去、抓耳撓腮。我掏出手機,指了指其中和布魯諾以及其他工友的合影,然后指著我們來時的路,做了個“拜拜”的動作。
平仔像是瞬間明白過來,這是我要它回去找人來,它立馬跳到一旁的樹干上,準備回駐地。但還是一步三回頭地望著我,直到樹林間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再也看不到對方。
在車上等待的那段時間異常煎熬,這里離駐地有十幾公里了,我不知道平仔能否安全找到駐地,它幾乎沒有獨自在森林中穿行過,任何其他物種的攻擊,對它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即使回去了,又能否用它的語言說服工友出來尋我呢?
沒想到,只過了半小時,布魯諾和其他工友就在平仔的帶領下,騎著摩托車順利找到了我。
事后他對我說,平仔特別聰明,它在地上畫了個圓比作我的臉,還畫出了我的眼鏡,因為工地上只有我一人在維修時會戴眼鏡。平仔甚至拿了我的一顆紐扣遞給布魯諾,紐扣是中國公司制服上特有的,有漢字,所以布魯諾一下就明白了,平仔是要帶他去找我。這件事發生后,我對平仔的感激和愛瘋長起來。
但我也意識到,今年已是我派駐的第三年,歸期就要到了。
我并不能把平仔帶回去,國內無法讓它入境。離別前夕,它十分敏感,仿佛已經知道我這次要走得很遠。
走的那天,布尼亞天氣晴朗,我要上車時,平仔用了最大的力氣,抱著我的腿不肯松手,我狠下心來,跟它道別。布魯諾把它從我身上剝離的時候,平仔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叫聲,大大的黑眼睛也一直在流淚。
終于,車子距離我生活了幾年的營地漸行漸遠,飛揚起來的塵土,淹沒了后視鏡里的影像,平仔的哭聲慢慢變小,最終我耳邊剩下的,只有車輪滾滾的聲音。
這一幕,在我落地中國后,時常在我夢里出現。
回國后,我買了房,按計劃跟女友結婚。繁忙的生活稍稍治愈了一些我對平仔的掛念。
我很快搬進了新家,只是站在陽臺的時候,依稀記得我曾經有過打算,把新家里的一間小屋,留給平仔。
在回國后的第三個月,布魯諾給我發來了平仔的死訊。
自從我們分別后,平仔就不怎么吃東西了,常常一個人坐在屋頂發呆,后來甚至獨自走了幾十公里的路,去項目現場找過我。在返回駐地的途中,估計被其他同類攻擊過,受了傷。
布魯諾雖然找了獸醫,但最終平仔還是在郁郁寡歡中死去了。布魯諾對我說,平仔死前,抱著我穿過的那件舊工裝,怎么都不肯放手。
我時常回想在布尼亞的這幾年,一人,一只猩猩,或者玩樂,或者它枕著我的手臂呼呼大睡的時刻,想起它的嬉笑、傷心、懵懂的各種小表情,無比懷念和痛心。
很快,我和女友結婚了,過起一個“正常男人”該有的日子,但我卻再也不敢去動物園,不愿意重返非洲,不愿意觀看、閱讀人和動物題材的電影、書籍,甚至不愿意再喝平仔喜歡的那個牌子的啤酒。
因為每當無意中經歷這樣的時刻,我都會像個孩子一般流淚。
平仔是我此生中,最特別的回憶,我常常想為什么人與動物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大概是因為它們總能做到其他人類無法互相給予的事情。
比如,它對我,從不指責,從不懷疑,卻永遠相信,永遠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