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交響曲-生活
柴
我七歲那年,一場傷筋動骨的疾病,讓小姨成了被窩里一塊發霉的陳皮。三日的水米不思,小姨囁喏著只想喝一碗熱湯。外婆即刻拍姜剁蒜、殺雞洗鍋,好一陣忙碌后,香噴噴的雞肉終于燉在了灶上。
忽然,外婆想起什么似的,迅速把灶膛里燒得正旺的柴火通通掏出來踩熄。我疑惑萬分,呆呆地看著她砍來一棵小枯樹,卸去所有枝葉,點燃枝干,將微微燃燒的一頭塞進灶膛。
原來,小火慢燉的雞湯,更有滋有味,更補氣養人。
一場秋的豐收過后,是外婆就地取材制作柴火的時節。液化氣早已走進千家萬戶,卻始終沒能捕獲外婆的“芳心”,于她看來,被柴燒出的米才叫米,被柴烤出的肉才叫肉。樺木樁子大卸八塊,枯萎稻草捆捆扎好,外婆坐在一地金黃中忙得不亦樂乎。我飛奔過去,甜甜地說著外婆外婆我幫你,剛笨手笨腳地扎了幾捆,就無聊得歪著頭睡了過去。
醒來,夕陽在地平線處搖搖欲墜,暖融融的稻香讓臉頰都潮熱起來。外婆大概是怕我受涼,所以將我抱進了稻草堆,以柴為被禾為廬。起身,遠處的外婆,正咧開嘴對我笑著。
米
我要吃爆米花,表妹嘴巴撅起老高,眼底泫然有淚。去過兩次電影院后,小家伙就對那種蓬松柔軟的甜食上了癮。
乖乖不哭,電影院的爆米花是機器爆出來的,不衛生,我自己爆給你吃。外婆一邊從柜子里舀出一瓢玉米粒,一邊挽起袖子走進廚房。連微波爐都沒有的外婆,居然可以做爆米花?推門偷看,外婆正把玉米粒在滾油中來回翻炒,直至將它們炒得油光滿面。然后,她蓋上鍋蓋,端起熱鍋來回輕輕搖晃,不一會兒,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奇跡般響起。開鍋,芬芳四溢中,瘦骨嶙峋的玉米粒已是肥胖潔白的模樣,吃得表妹眉開眼笑。
父親有胃病,頓頓必得喝粥;母親愛粗糧,一日不吃玉米便如隔三秋;而我在長身體階段,非稠飯不足以慰腸胃。都說眾口難調,外婆卻能一鍋飯里同時煮出三種飯來,鍋底熬粥,鍋上蒸籠蒸飯,這半邊的米將水瀝干,那半邊的米用玉米糊泡后再蒸,如此,成了。
外婆像一本翻不完的神秘古書,頁頁都記錄著生活里的絕世神功,仁愛是她深厚的內力,糧食是她縱橫的江湖。
油
全家人軟磨硬泡,終于把掛念著土地與雞鴨的外婆接來了城市居住。剛挪地兒不過三天,她閑在藤椅里的身子骨就開始發癢了。外婆嫌超市買的桶裝油價格昂貴,不知從哪個農貿市場淘來一大罐散裝油,樂得跟撿了寶似的。
第一頓早餐,母親覺著不對勁,本該香噴噴的油條被炸得臭烘烘的,追根究底才發現問題出在油上,外婆被黑心商家賣了地溝油。
外婆一輩子跟糧食和蔬菜打交道,按理說任何跟柴米油鹽有關的伎倆都瞞不過她,可為何搬來城市后卻水土不服呢?類似的情況不勝枚舉:買回兩盒促銷胃藥,才發覺根本不能治父親的胃病;搶購了一只跑山雞給念書的我補身體,卻分明是養殖雞。
唉,我真是老了笨了。外婆把排了一上午隊才買回的變質豬肉扔進垃圾桶,搖頭自責。
我們晚輩,卻只能苦笑不語。外婆哪里是笨啊,她在年輕時精明得名震鄉里,少得了一個公分一把米,能把生產隊長家里鬧得雞飛狗跳;她哪里是老了啊,十幾斤的肉菜米面拎在手里,輕輕松松上五樓。只是,任商家用再弱智的手段,再拙劣的演技,只要事關我們子女后代的切身利益,或能讓她盡可能幫我們儉省些,便會點中她的死穴,瞬間讓她功力盡廢,喪失所有判斷。
鹽
年過古稀的外婆病倒了,直至我們后知后覺地發覺她有高血壓時,病已發展到了需要輸液才能緩解的地步。在醫院折騰好一陣后,外婆終于在除夕夜時勉強出院。那天,全家人依例擺了一桌熱熱鬧鬧的年夜飯,考慮到外婆有高血壓,我們都克制住了無辣不歡、無咸不樂的喜好,將每道菜都做得清淡寡味。
外婆上桌,宴席開始,她嚼了兩顆肉圓子,皺皺眉,又夾了一筷土豆絲,眉頭皺得愈發深,放下筷子,轉頭責備起了母親和小姨,都當媽的人了,連菜都不會做,這年要是過得沒鹽沒味,來年全家怎么吉祥得起來?
媽,醫生說你要少吃鹽。小姨還沒解釋完,就被外婆氣呼呼地打斷,你住嘴。說罷,端起兩盤菜敏捷地走進廚房,不大會兒,就傳出了熱菜回鍋的聲音。
我低下頭,感覺有溫熱的液體蔓延上心田。
我常想,一個人的一生往往是一首交響曲,楊玉環是《貴妃醉酒》,李煜是《鎖清秋》。外婆的一生平淡無瀾,被土地與大山劃就了整個生命半徑,沒有陽春白雪,也無青史留名。她的交響曲,縱然只有“柴米油鹽”四個簡單的音符,但它們卻排列組合成天籟之音,奏盡了悲歡與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