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太太:晚熟的果子格外香甜-人物
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溫哥華,天空如同一片藍海,她的心情卻非常糟糕,落筆也變得格外艱澀。于是,她驅車來到那幢年久失修的房子跟前,那個男人依然在。他就坐在屋后的走廊上,光著上身,伏在一臺打字機上,周圍游蕩著幾只貓。是的,8年了,不管是下雨還是晴天,他每天都坐在那兒寫。“嗨,先生!您寫了這么多年,也沒出版過什么集子,這不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嗎?”男人停止敲擊鍵盤,抬起頭,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指著院中一株掛青的柿樹,笑著說:“親愛的,晚熟的果子格外香甜,我在等待我的果子灌滿濃郁芬芳的漿汁。”
回家的路上,她的心中豁然開朗,又帶著一絲羞愧,她哪能向自己所愛的伸手要榮譽呢?盡管從事寫作,于她而言,就是一場家庭主婦的文學逆襲。她無數次給出版商寄出小說手稿,卻都在幾周后被退回到她的郵箱。這個男人,她簡直懷疑就是上帝的化身,鼓勵自己寫下去。
“門羅太太!有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母親,被上帝接去了!你先生剛出去,他托我把這個消息轉達給你!”剛到寓所門口,鄰居沙莉太太就迎上來,她突然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再看家中一片狼藉,大女兒希拉把油彩涂滿臉,三女兒珍妮爬在地上,伸手打翻昨晚她精心熬制的果醬,此刻,她真有些后悔自己的叛逆。
1931年,她出生于加拿大東部安大略省休倫縣溫格姆鎮,她的幼年生活不太幸福。父親從事狐貍和貂的養殖,母親是一位鄉村教師。她9歲這年,母親被診斷出患有帕金森綜合癥,整個家庭陷入貧困。上學期間,她做過女招待、煙葉采摘工和圖書管理員,同時她迷上了寫小說來抒發對現實的不滿。1949年,她考上西安大略大學,終于逃離那個家庭。1951年,年僅20歲的她,以大二女生的身份,毅然退學,嫁給了她的同學詹姆斯·門羅,只因那個大他兩歲的男孩兒,信誓旦旦:“我愿意帶你去西海岸!”
婚后的她,跟隨丈夫離開西安大略大學來到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第二年,她的大女兒出生,隨后她又生了兩個女兒。不過,二女兒在出生后不到一天便不幸夭折。當時,還沒有洗衣機類的家電,她忙里偷閑,在孩子的呼嚕聲旁,或者在烤東西的間歇,趕緊寫上一句半句。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寫作成為她的唯一救贖。
當年,她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已經無法自己穿衣、梳頭。自己有了女兒以后,她開始理解和同情母親。可是,現在母親竟然永遠地離開了她……
正如她所料,晚上,丈夫回到家脫掉外套,便翹起二郎腿,無事般攤開一份報紙。至于她請求回家為母親奔喪一事,丈夫鄙夷地說:“我最討厭的,就是這些所謂的正統禮數!難道你去了,就能把你母親從上帝那兒解救出來嗎?再說了,她躺了這么多年,現在豈不是最好的解脫?”她心中狂奔的淚水,被丈夫的冷漠瞬間結成一道冰河。是啊,她在溫哥華舉目無親,兩個孩子還小,無人可以替她照看她們。再說,她幾乎付不起旅費。得不到丈夫的安慰和支持,她不得不放棄參加母親的葬禮。
自此之后,她和丈夫的關系更加冷淡了。家務之余,她專心于寫作,克服了年輕媽媽的抑郁,頑強地拓展紙上空間。她堅定地認為,人只要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總能找到時間。她從自己和母親身上尋找靈感,精確地記錄從少女到為人妻為人母,再到中年與老年的歷程,捕捉心里的波折與隱情,描摹那種復雜難解,看似脆弱,卻又堅忍頑強的精神。
1968年,加拿大女權運動正處于高峰。她終于出版了第一部處女作短篇小說集《好蔭涼之舞》,一舉拿下加國最高文學獎——總督獎。這部作品花了她前后15年的時間,此時她已經37歲。三年后,出版《女孩與女人們的生活》,榮譽接踵而至。此時,她的婚姻卻走到了盡頭。
1972年,離婚之后的她,回到了出生地安大略省,成為西安大略大學駐校作家。在一次舞會上,她邂逅了大學時的老朋友,地理學家杰拉德·弗雷林。一開始,兩人都有些緊張,不過,喝了三杯馬天尼之后,他倆很快就熟悉起來。第二天,她便收到了杰拉德·弗雷林的求愛信。“如果你能同意我保留前夫姓氏的話,一切皆有可能!”她用疑惑的目光望向弗雷林的眼睛。“我仰慕你的才華和堅忍,愛情不以姓氏為界限,我同意你以門羅太太的身份嫁給我!”弗雷林的真誠融化了她心中的堅冰,那是1976年。
兩個人都喜歡低調和安靜。她和丈夫隱居到克林頓鎮——杰拉德·弗雷林的出生地,一個3千多人的小鎮子,離她的出生地溫格姆也很近。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一位享有國際盛譽的作家,只曉得弗雷林家住著一位奇怪而又親善的門羅太太。對于打橋牌、網球,她表示羨慕,但是卻不去學。有時間,她會對著窗外火紅的糖楓靜思凝想。
此后20年來,她每隔二三年便會出版一部短篇小說集,寫得很慢,但保持著穩定的節奏。通常是早上起來喝點咖啡,然后開始寫,中途休息一下,吃點點心再繼續,每次寫3個小時左右。她也經常修改已經完成的部分,會為幾個詞而反復糾結很久。每當焦躁的時候,她夸贊自己是最有耐心等待果子成熟的人。
至今,她已出版14部作品。她就是現年82歲的加拿大克林頓鎮老嫗艾麗絲·門羅,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
2023年10月,自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打來獲得諾獎的電話,艾麗絲·門羅竟沒有能親自接聽。瑞典文學院的秘書認為,作家們在這一天,都有足不出戶等電話通知的習慣,而她卻去女兒家看望寵物狗芭芭拉,吃過晚餐后美美地睡了一覺。
獲獎第二日,門羅讓女兒開車帶她再去那座年久失修的房子跟前,她要當面向激勵過她的那位男人道謝。是他給予了她的啟示,使她獲得如此殊榮。男人早已不在,柵欄內的柿樹蓬勃生長,掛滿一盞盞淡黃色的小燈籠。當門羅失望地離開,剛踏進家門,郵差卻送來一封未署名的信,信中寫道:“親愛的門羅太太,恭喜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也有兩部作品,即將出版。晚熟的果子,格外香甜,讓我們共同品嘗這份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