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傻子的鄉村-社會
我對過去的鄉村生活從無任何浪漫化的想象,恰恰相反,我認為那時的中國鄉村社會有最具叢林屬性的一面,不值得去懷念。
從兩個傻子的故事開始說吧。
第一個故事我之前隱約知道,最近才聽到完整版。20世紀90年代初,南方一個村子里有一個傻子。傻子長到十幾歲,一直照顧他的母親去世了,于是他成了兩個哥哥最明顯的累贅。這個累贅必須甩脫,否則兩個哥哥將長期陷溺于鄉村社會的底層,很難翻身。他們曾把這個傻弟弟帶到縣城扔下,但連基本的語言能力都不具備的傻子居然自己摸回了家。這說明遺棄的半徑太短,于是,下一站是省城,離家300公里,而且那里的人都說不同的方言。這次,傻子在車水馬龍的省城道路上被車撞死了。哥哥們看到了電視新聞,急吼吼地趕了過去,要求車主賠償。由于在回答“他是怎么來到省城的”這個問題時露了餡,他們挨了一頓罵回了家。
這是一個比《盲井》更讓人心寒的故事。《盲井》中的故事仍在繼續發生,這樣的故事也沒有停下來。
另一個傻子是我親眼見過的,是在一個少年時代的朋友家所在的村子。我見到他的時候,他10歲左右,一群年齡相仿的男孩,正在用棍子從屎坑里蘸屎,喂給他吃。他一邊傻笑一邊吃,每舔一下棍子,就會引起一陣哄笑。不一會兒,傻子的父親怒吼著沖了出來,驅散了人群,一邊用手擦去傻子嘴邊的臟污,一邊大罵。
我聽說第一個傻子的故事時,想到了這個親眼見到的場景。那兩個哥哥必須擺脫傻弟弟的理由正在于此:在這樣的叢林社會里,弱者不會被同情,只會被撕咬。
對于第一個傻子的兩個哥哥而言,他們當時最要緊的事情是娶老婆。人們說到他們時,不會說是A君或B君,而會說“那個傻子的哥哥”,如果“那個傻子”的指向還不夠明白,人們可能進一步解釋說是“吃屎那個”。很難找到一個女孩,自愿成為“吃屎的那個傻子的嫂子”,世間更沒有人愿意成為這樣的岳父岳母。
如果我們處在一個現代文明高度發達的社會里,傻子的生活有國家福利機構或民間慈善機構資助,他的哥哥們只有有限的麻煩,事情的發展一定會有所不同。他們可以不用扔掉弟弟,而姑娘和姑娘的父母也會將他們納入選擇范圍——盡管這仍然是一個制約條件。這個假設并不遙遠,它已是當今城市里的事實。
城市里逐步能做到,但在農村還需努力,因為鄉村在社會建設領域一直被后置。傻子的故事只是復雜的鄉村社會系統運行邏輯的一個例子,我們很容易發現,鄉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叢林性質的,想要置身于一個我們直覺上認為更正義的環境,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
于是人們一撥又一撥地離開,依靠讀書或外出打工,前者對現代社會環境有自覺的向往,后者則是在進入現代社會環境之后再被啟蒙。他們的離開沒有共同點,結果卻是相同的:他們都不想再回到農村。
城市當然也是弱肉強食的,但它提供了更先進的處理規則和通道,而農村較難提供解決方案。中國鄉村有自治傳統,雖然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組織方式,但鄉村自治的狀態依然還在。自治的背景之一,是在鄉村環境下權力實施的成本過高,部分放棄實施反而是更優的選擇。
然而,鄉村自治想要達到“良治”太難,因為其所依賴的人文和道德條件太苛刻。倫理教化、輿論環境的無形約束以及鄉賢、長老的威信都必須保持在某種高度。一旦其中的某一項跌破了一個臨界值,就會成為相當程度的叢林社會。有鄉村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兄弟多”是最大的硬實力,因為它可以防止被欺負,甚至還可以欺負人。事實上,即便在宗法治理時代,“不治理”也是鄉村治理的基本特點之一,管得了的事情就管,管不了的事情不管,不管或者管理失效也沒什么大不了,不會給上層建筑帶來太大的壓力,這是鄉村軀體長時間帶病生存的現實。
傻子的兩個哥哥的行為,于法于理都應該受到懲罰,但在當時,他們甚至連輿論譴責都沒有遭受,鄉民們的意識里并不認為丟棄傻子弟弟的做法是越軌的。
這樣的鄉村人文環境,想要修補,比摧毀重建還難。正好,改革開放開啟的新一輪工業化,啟動了對鄉村的物理性摧毀。時代直接用把人吸進城市進行自然熏陶教育的方式,終結了對鄉村社會生態進行原地改造的難題。它催生了“鄉愁”,但重建了人的存在方式。
學者們已經用很多話語解釋過,城鄉二元結構之下,農村是處于被榨取的地位,體力資源、智力資源和自然資源莫不如是。但我們往往忽略了,人們是自愿離開的,因為人有向往更高形態的文明的天性。
經過城市環境改造的人,將來還會回流鄉村,這一回流進程事實上已經開始。只是,回去的人,換了一種角色,未來的鄉村屬于農業企業家,而企業家往往都攜帶著規則理性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