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在乎別人怎么想-人生
(一)
我第一次和艾琳說話是在中學時期的一次舞會上。她太受歡迎了,所有人都想跟她跳舞。我琢磨著什么時候能插隊進去。你們可要知道我那時是什么樣的:非常害羞,總擔心自己表現得太膽小。就這樣遲疑躊躇了半天,我終于得償所愿,但我們只跳了幾分鐘,很快又有別人插隊進來了。
有一次,艾琳邀請我去她家。當我到她家的時候,艾琳正在為她的哲學課作業發愁。她說:“我們的老師總是提醒我們,任何事物都像紙張一樣,有正反兩面。”
“你們老師的這句話本身也有兩面。”我說。
“什么意思?”
我在百科全書上讀到過“莫比烏斯環”。那時,莫比烏斯環并非人人皆知,但是很好理解。我拿出一張紙條,扭了半圈后將兩頭接上,做成了一個環。艾琳看到后很興奮。
第二天的課堂上,艾琳就等著老師說那句話。果然,老師拿起一張紙說:“任何問題都像紙一樣,有正反兩面。”這時艾琳拿出手中用紙條扭成的莫比烏斯環說:“老師,您的這句話也有正反兩面——我這里就有一張只有一面的紙!”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很驚訝,艾琳頗有成就感地展示了莫比烏斯環。我覺得,自那以后,她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不久,我們確立了戀愛關系。
中學畢業后,我去了麻省理工學院,之后又去了普林斯頓大學,每逢假期我都回家見艾琳。有一次,我去看她,她的頸部鼓起一個腫塊,腫塊不斷變大變小,醫生說問題似乎出在淋巴系統。經過反復討論,最后,醫院的一個醫生告訴我們,艾琳極有可能患了何杰金氏病。他說:“病情可能會出現反復,逐漸變糟。現在還沒有辦法根治,艾琳大概還能再活兩三年。”
面對如此大的磨難,艾琳卻表現得很冷靜,竟然很快考慮起了下一個問題。“好吧,”她說,“我得了何杰金氏病,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我想,雖然博士還未畢業,但我已經在貝爾實驗室謀得一份研究工作。我們可以在紐約皇后區租一套小公寓,離醫院和貝爾實驗室都不遠。我們可以在紐約結婚。那天下午我們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有了新計劃后,艾琳去醫院對脖子上的腫塊做了活體組織檢查,以充分確認病情。幾天后,艾琳打來電話:“化驗報告出來了。診斷結果是,淋巴結核。”艾琳還說:“這樣我也許能活7年,可能還會好轉。”自那以后我們知道,我們能一起面對任何事情。經歷了這件事后,一切問題都難不倒我們。
(二)
“二戰”爆發后,我受聘加入了“曼哈頓計劃”,同時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幾個月之后,一拿到學位我就跟家人宣布,我要結婚。
我們在普林斯頓邊上的狄克斯堡找到一家慈善醫院,我在普林斯頓的時候,艾琳可以在那兒就診。
我們決定在去醫院的路上結婚。我借了一輛車,把后座放倒,加了一個床墊,改造成救護車那樣,這樣艾琳累了的時候就可以躺一會兒。我開車去艾琳家接上我的新娘。跟艾琳的家人揮手告別后,我們就出發了。我們穿過皇后區和布魯克林區,乘輪渡前往斯坦頓島——那就是我們的浪漫郵輪之旅了,然后到市政廳登記結婚。
從那時起,每個周末我都會離開普林斯頓去看艾琳。
有一次我收到一個包裹,里面是一盒鉛筆——墨綠色的筆桿上有一行金色的小字,寫著:“親愛的理查德,我愛你!小笨瓜。”是艾琳寄來的(我叫她“小笨瓜”)。這很甜蜜,我也很愛她,但是鉛筆總是會被人隨手亂丟:比如跟魏格納教授討論某個定律或問題后,我就很有可能把鉛筆落在他的桌子上。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字讓人多不好意思。
那時我們并不富裕,所以我不想浪費那些鉛筆。我從浴室找了個刀片,刮掉鉛筆上的字再用。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封信,開頭寫著:“為什么要把鉛筆上的字刮掉?”接著是:“我愛你,你不覺得自豪嗎?”后面繼續寫道:“你為什么在乎別人怎么想?”所以我還能怎么辦?只好直接用印著字的鉛筆。
不久,我被調往洛斯阿拉莫斯。項目總負責人羅伯特·奧本海默給艾琳安排了離那兒最近的一家醫院。我每個周末休息時就去看她。工作日時,我經常收到艾琳的來信。有些信會做成拼字游戲的樣子,剪開后裝進袋子寄過來。我收到的時候信上附著檢查信件的軍官寫的便條,內容多半是:“請轉告您的太太,我們沒時間玩猜謎游戲。”
艾琳雖然身處小房間,心卻在全世界。我為艾琳能樂在其中而感到開心,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三)
時光流逝,艾琳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的父親從老家來看她。一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莫斯找我,說:“你最好馬上過來。”
等我見到艾琳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意識也有些模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多數時候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偶爾看一下旁邊,呼吸困難。
我出去走了走,驚訝于自己仍舊很平靜,這不像想象中最后時刻該有的情緒。可能我在欺騙自己。我心情低落,但并沒有感到特別悲傷,也許是因為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這一天終會來臨。
這一點很難解釋。如果火星人(假設他們除非意外不會自然死亡)來到地球,看見人類這種特殊的生物——活了七八十年后,死亡必定降臨——火星人肯定會覺得,在明知生命短暫的情況下活著,真是一個可怕的心理重負。是的,我們人類知道如何面對這個難題:我們歡笑,玩樂,生活。
對于我和艾琳來說,和一般人的區別不過在于他們有50年,而我們只擁有5年。這只是量的區別,面對的心理重負卻是相同的。除非我們覺得“那些擁有50年的人更幸福”,那么才確實有區別。可是那種想法太奇怪了。為什么要抱怨“我怎么這么倒霉”,來讓自己變得更痛苦呢?如果你明白了現實,并發自內心地接受它,便絕對不會有上述種種抱怨。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你所經歷的只是生命中的一個偶然。我和艾琳一起度過了多么美好的時光。
我回到她的房間。我不斷想象著那些正在發生的生理變化:肺不能將足夠的氧氣帶入血液,大腦因為缺氧導致意識模糊,心臟也因為缺氧變得無力,這又讓呼吸更加困難。我一直猜測會有一個全面崩潰的時刻——所有器官驟然停頓。但這一刻沒有出現,她只是越來越神志不清,呼吸越來越弱,直到再也沒有任何氣息。
值班護士走進來,確認艾琳已經去世,然后就出去了。我靜靜坐了一會兒,走上前最后一次吻了她。
我很詫異她的頭發還是原來的氣味。當然,仔細想想就明白了,頭發的氣味不應該有變化。但這在當時對我觸動很大,因為我覺得,一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生,但又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那段時間,我一定對自己采取了什么心理干預,我一滴眼淚也沒掉。直到大約一個月后,我經過橡樹嶺一家商店的櫥窗,看到一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琳會喜歡它的,頓時,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