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的依據(jù)-文苑
岳父打電話來說,他把鄉(xiāng)村的老屋賣了。我吃了一驚,怎么說賣就賣。他說,反正又沒人住。——幾年前他就已搬到城里跟兒子住了??墒牵液茈y接受他的做法,就不能不賣嗎?電話那邊是呵呵的笑聲——他老人家正在數(shù)票子呢。
我家的老屋,在我6歲那年,被我父親賣了。當年,先祖置下豐厚家業(yè),開了許多手工作坊。一座很大的四合院,掩映修竹中,碧水青山,花草簇擁。印象最深的是,我5歲那年回鄉(xiāng),坐在油坊的石碾上被黑布蒙眼的驢子拉著,繞碾槽碾菜籽,后來竟在夢中從石碾上摔下來,額頭至今還留有那塊疤。
然而,在故鄉(xiāng),我是快樂的。與溫順的牛交上了朋友,去山坳采集野花,看風信子飛來飛去,捕捉蝴蝶和蜻蜓。如果飛機飛得很低,還和伙伴一道拿一支竹竿,去最高的山頂,想用竹竿捅下飛機……生活就這么新鮮有趣,自由爛漫。
后來,父親將這座老屋賣了,賣掉的原因是,他在外地工作,這里常年沒人居住。其實,全家人都清楚,他是個寅吃卯糧的主兒。果然,隨后的時間,他出手闊綽,喝酒吃肉,大宴賓朋。不到兩年,“老屋”就被吃光了,父親又回歸了原來的貧窮和困頓。
偶然回鄉(xiāng),老屋的原址上,豎起了另一戶人家的新樓。站在風里,心中好一陣惆悵——這本是我的“據(jù)點”,如果不是被父親賣了,我會在院前院后種滿桃樹,漂泊的心會跟著春天的桃花一起燦爛。現(xiàn)在,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樓房的主人附在三樓的欄桿,俯視山河,目收春景。
岳父家的老屋,于是成了我與鄉(xiāng)村的紐帶,同時也是我在鄉(xiāng)村最后一個據(jù)點。記得與妻子戀愛時,走在曠野,四周是啁啾的鳥叫,油菜花鋪滿了道路。于是相約,等老了,退休了,就回來居住。
老屋雖破,卻是鄉(xiāng)愁的依據(jù),也是還鄉(xiāng)的歸宿和寄托。不過,進了城的岳父一直在勸,按你們的經(jīng)濟條件,老了到北京上海去買房。這引起我的警惕。我告訴他,千萬別把老屋賣了。他滿口答應(yīng),但說話時閃爍的眼神,讓我擔心他在心里另有盤算。果然,他抵擋不住兩萬元的誘惑,就這樣讓我們失去了鄉(xiāng)村最后的據(jù)點。現(xiàn)在,我想要延伸到鄉(xiāng)村的根已經(jīng)被拔起、被斬斷。
岳父把據(jù)點給端了。他不明白,一個人困于市囂,夢里盡是故鄉(xiāng)山河的心腸。雖然,為了鄉(xiāng)村的美景,未必會放棄人生的全部意義,但遭遇城市傷害時,有一個鄉(xiāng)村的據(jù)點,這個人就有了反擊的方式:買一張車票,寧靜可以瞬間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