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瓦匠，他是被爺爺趕出家門后成為瓦匠的。爺爺給他娶了媳婦，第二年就把他趕出了家門。父親就帶著哭哭啼啼的母親到村外的破廟里住。爺爺給父親的財產(chǎn)是幾袋糧食，幾把鋤頭，幾個草凳和一只瓦桶。父親坐在破廟的門口大口大口地抽著煙，他心里恨，恨爺爺，恨那個后娘，他認(rèn)為爺爺把他趕出來就是后娘的主意。父親細(xì)數(shù)著可憐的家什，咬咬牙，安慰一旁哭泣的母親，別哭了，明天我就學(xué)打瓦，明年我們就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母親卻收拾行李，不顧父親的挽留，執(zhí)意回了娘家。
　　
　　父親守著空空的破廟，眼淚止不住地滾了下來。其實父親什么都不會，他不會犁地，不會打瓦，更不會建筑。自從奶奶去世后，他就失學(xué)了，整天在村子里游手好閑，喝酒賭博。他曾經(jīng)想去當(dāng)兵，可是身上有疤痕，那是十二歲時一次家里失火造成的。奶奶就是在那次大火中喪生的。躺在涼涼的木板床上，父親想到奶奶，奶奶最疼他了，從不讓他干重活，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給他。父親擦干眼淚，他是個不服輸?shù)娜耍畛鰝€人樣，讓他的爹和后娘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田里挖了個泥塘，開始學(xué)打瓦。他看爺爺打過，先要將泥巴用牛踩得黏黏的。可是，上哪兒去借牛呢？于是，他厚著臉皮去找爺爺，可是爺爺不借，他就在門口跪下求爺爺。父親足足跪了一個上午，爺爺才讓他將牛牽走，但是只借他一天的時間。父親借到了牛，又挖了幾個泥塘。趕著牛，從中午到月明，硬是將泥塘踩好了。第二天一大早，爺爺來了，將牛牽了回去。
　　
　　父親開始琢磨打瓦，可是摸索了一個上午，一片瓦也沒打出來。他忍著餓，繼續(xù)轉(zhuǎn)著瓦桶，將泥巴一層層往上敷。在吃晚飯的時候，他終于打出了第一桶瓦，他高興得在泥塘里又跳又叫。就這樣一桶桶的，他打了上百桶瓦，整塊田都擺滿了。接下來的事就是等著燒了。可是燒瓦需要瓦窯，他就扛著鋤頭到山上，整整挖了一個星期，終于挖了一個大大的瓦窯。然后又去砍了幾十捆灌木枝子。他將床搬到了瓦窯旁，一天只睡兩個小時，守著燒火。半個月后，他的第一窯瓦出爐了。是紅瓦，不算好瓦，可是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那時的瓦貴，他將這些瓦賣掉，買了一頭半大的耕牛。
　　
　　買了耕牛，他又繼續(xù)打瓦，燒瓦，這樣折騰了半年，他消瘦得不成樣子。可是他也有了不小的積蓄，可以考慮蓋房子了。他買了一輛牛車，趕著牛車到外婆家把母親接了回來。那時，母親懷我已經(jīng)幾個月了。父親就一邊干家務(wù)，一邊開始到山上砍樹，搬石頭。將一棵棵樹推成柱子，又一錘一錘地將石頭敲打成可以用的石料。他賣了瓦，買了磚，開始蓋起了房子。在幾個熱心村民的幫助下，他挖基槽，鋪基石，一塊塊地砌磚，一年后，一間新房在村頭豎立了起來。父親買來一大掛鞭炮，點燃，鞭炮聲響徹全村。
　　
　　住進(jìn)新房的那晚，父親抱著幼小的我，哭了整整一夜。父親打瓦的技術(shù)越來越好，燒的瓦也越來越好。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因此前來買瓦的人也越來越多。于是不到幾年，我們家就變成了小康之家。父親開始做起了小包工頭，替人蓋房子。父親還把我們姊妹幾個送到了城里上學(xué)。但父親從不上爺爺家的門，他依然恨著他的爹和后娘。他賭氣地說，他們死了我都不管，實際上也是這樣的。我上高中后，奶奶就病了，很嚴(yán)重的病，可父親從未去看過。沒過多久，奶奶就去世了。父親以在外地承包建筑為借口，沒有去吊唁奶奶，連一炷香都沒去上過。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父親的工程出事了。他承包的兩間房子在蓋瓦的時候突然倒塌，工人從房頂摔了下來，一死七傷,傷者是重傷,父親把家里的積蓄賠得所剩無幾。我上大學(xué)的錢一下子沒了著落。就在父親坐在家門口沮喪地抽著煙的時候,爺爺出現(xiàn)了。爺爺帶了一個布袋,他說,兒子,我知道你的房子出事了,大孫子又要上學(xué),所以就帶了些錢來,你看能不能幫你點。爺爺打開袋子,將錢一沓沓地取出來,說,剛好一萬。父親驚呆了,這些錢全是十塊二十塊的,足足摞得有半人那么高。父親不接。爺爺又說,別傻了兒子。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當(dāng)時將你趕出家,確實是你母親的主意。她當(dāng)時說,你整天在村里混,農(nóng)活都不會做,我們有一天都要入土的,那時你就靠不了誰了。她是想讓你學(xué)點本事,靠雙手養(yǎng)活妻兒,才——這些年,她覺得對不住你,就一年年地攢錢,連自己治病的錢都攢下來了,說你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給你。
　　
　　父親聽了,一下子癱在地上,然后淚水從眼角滾了下來。他狠狠地捶著地,撕心裂肺地喊道,娘啊——然后瘋了似的向奶奶的墳奔去。父親在奶奶的墳前足足跪了一天,然后拉著牛去田里踩泥塘,又開始打瓦。最后,他在奶奶的墳上蓋了一個頂,鋪上瓦。我臨走去上大學(xué)那天,父親帶著我們姊妹幾個到奶奶的墳前上香,父親說,兒子,你聽到了嗎——奶奶墳上的瓦在唱歌呢,那一定是奶奶在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