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熱讀
是草原,卻沒有帳篷,在紅磚和水泥的屋子里坐下,茶端上來,鐵觀音,不是熬制的古老磚茶,茶色泛黑,微微渾濁,有著苦澀奶香的。
一會兒有人叫,說是去吃羊肉。以為近了會嗅到宰殺的血腥,卻只覺到青草、泥土、偶爾的羊糞和馬糞的發酵氣息。羊不知在哪兒早就殺好了,吸吸鼻子,嗅不到一丁點兒異樣的味道。
天祝這兒的羊怎么殺的呢?知道也見過很多殺羊的辦法:有別住羊腿簡單捆了摁倒,直接下刀子的;有把羊卡在一個特制的鐵架子上不得動彈,用一柄細長的刀子,從脖子側面穿透,死死摁著,架子下面已經接著一個盆子,等血流盡了,就那么殺了的;也有捆結實了,殺羊人在一邊悠閑溜達,沒事一樣,似乎要漸漸耗去了羊的掙扎力氣,才下刀的。這一種下刀去血之后,把羊懸掛起來剝皮,刀子則極窄小,殺羊人舍不得用那樣的珍貴,手執了刀子,無聲地游刃,似乎眼睛早透過筋肉看清了骨頭,沿著若有若無的縫隙,沒一絲掛礙地過去。刀子解完了,下水攏在鋪在地上的羊皮里,刀子在羊皮上蹭干凈,沒一絲血跡。那人從哪里摸出一塊布,小心包好了刀子,掖好了,悄無聲息地拎著裹了下水的羊皮,走了。不尋常的殺法,也知道幾種:比如用手捂住羊嘴徑直悶死的;有把羊夾在兩腿之間,就那樣直接下刀子殺了的。也有殺法尋常,不尋常的是把羊的眼睛捂起來,不給羊看見刀子的殺法。捂住羊的眼睛,誰想出來的?說是不讓羊看見那刀子,其實是害怕羊的眼睛。羊臨死的時候,眼神依舊善良,沒有掙扎和怨恨,頂多只有點兒埋怨。那眼神會讓人想,羊為什么會這樣呢?會讓人因著羊無力的善美而陡然心慌意亂。
草地上早鋪好了毯子,支了小桌子。羊肉煮好了,大盤的羊肋巴骨端上來。羊肉煮熟收縮的緣故,讓一根一根羊肋巴骨從肉里面堅挺地穿了出來。順著肋巴骨輕輕一捋,肉就完整地在嘴里了,剩在手上的只是一截骨頭。半個多小時前,這一截截的羊肋巴骨還在羊的胸腔里強韌地環護著,感受著咚咚跳著的心臟和心臟泵出的奔涌血液,而這會兒這些羊肋巴骨,一截一截的——那些斧子剛剛離開,截面上還能清晰地看見斧痕。蒜和椒鹽也已經上來了,本來草地上的人是不吃這些的,羊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人吃它們的肉,還要加了這些辛香料和鹽在一起咀嚼。在額濟納蒙古人那里吃過只是加了鹽煮的羊肉,半生,所謂的開鍋肉。僅僅是加了鹽,而沒有其他,也是一種尊重吧。還有的是真正的蒙古人啃骨頭,可以啃到骨頭雪白,沒有一絲余下的羊肉的。那次那個蒙古人啃一塊肩胛骨,之后站起來,把那塊極干凈的肩胛骨別在撐起蒙古包的一根木質輻條的后面。似乎這樣有解釋,可是忘了。這樣全然干凈的吃法,也是一種尊重吧。所謂的“大命”、“小命”,來這世上走了一遭的,都是“小命”,“小命”的一生,也得尊重。阿克塞那邊的羊肉也是吃過的。吃的方式奇特些。主人用刀子切一塊肉,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客人把手扣在主人的手上,主人的手一翻,就把羊肉翻在了客人的手心里。沒有問,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覺得真是親熱。
吃了羊肋巴,接著是烤羊肉。草原上先前不烤羊肉,除了煮熟,就是因燃料匱乏而不得已的風干肉,最無奈時也有生吃的。這兒烤羊肉不用木炭,也沒有,只是用草原上特有的一種有油性的鞭麻草。烤羊肉的肉片極大,在燃著的鞭麻草的火上烤,一邊撒上椒鹽和辣椒面。鞭麻草烤的羊肉片,香而肥嫩,細咂摸還有隱隱的植物的清苦。
酒也打開了。脫了鞋盤坐在毯子上,左手烤羊肉,右手酒。都是熟悉的朋友,醉了也就醉了,有什么要緊的。草原上,有肉有酒的地方,有朋友的地方,可以躺下的地方,都是家。
一會兒,躺在毯子上,聽著別人的劃拳,看天上的云的變化。看久了,竟然有些眩暈,覺得天上湛藍深邃的深淵似的,一不留神就會掉了進去。掉得那么深,會永遠沒有著落,心里忽然惶惶的,兩只手摸摸,在毯子上按實在了,按緊了,心里才安下來。
不敢躺著了,起來,去一邊的草地上走走,卻看見一處丟棄著一只風干了的羊蹄,枯朽了一樣的羊蹄。時間讓它變得那么輕,似乎隨意的一點兒風,就可以把它吹走。本來充滿了筋骨血水的一只羊蹄,變得像是植物的一截莖稈,沒有任何別的氣味。看著,忽然,腳腕上一陣莫名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