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難移-情感
年前外公去世后,我回家以及去看望外婆的次數也慢慢變多了,總覺得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獨自在鄉下守著一棟空房子很凄涼,很孤獨。要接她來我們家住,她總咧開嘴笑著拒絕,不去呢,我一個人在這里還可以搓搓麻將,種種小菜,總比關在你們那籠子里強!
是了,她總是嘲笑我們那小區的房子像一個個鳥籠子。
外婆酷愛打麻將,摸牌、算牌,反應神速敏捷,跟二十歲的小伙有得一拼。她和牌的姿勢絕了,摸到牌,氣定神閑地閉目養神三秒鐘,似回味無窮,然后嘴一癟,朝牌友咧嘴一笑,露出鑲嵌了好多年的瓷白假牙,整整牌陣,氣沖丹田,擲地有聲地推倒,和了!
外婆這和牌的習慣已經養成多年了,今年過年的時候,她打牌如有神助,著實威風了一把,小舅舅家七歲大的熊孩子突然跑過來,擠眉弄眼地學著外婆和牌的樣子一陣嘰里呱啦吵,外婆大笑,這一老一小露著殘缺不齊的牙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舅舅訓斥熊孩子,外婆前些天胃出血,不能大喜大悲。
媽媽私下里也暗暗擔心,外婆啊,又該傷心一把了。
傷心什么呢?
這和牌的姿勢還是她嫁過來初為新婦時,跟外公學的,已經幾十年了。外公也是打牌的一把好手,那時他是村里的村干部,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唱得一口抑揚頓挫的京劇,我都能想象,那時外婆看他的眼神有多么羞澀和崇拜。他們小夫婦倆常在農閑時組團打牌,雖然有時吵吵鬧鬧,但大多時候溫馨有余,這樣的小日子,一過就是半個世紀有余。
即使后來外公中風癱瘓在床,半邊身子都不能動了,兩個老人的日子也依舊過得羨煞旁人,為了方便外公看牌,外婆特意把堂屋的牌桌子移到臥室,方方正正地擺在外公床邊,外公不能打牌,就半躺著坐在外婆身邊,大有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姿態,兩人常因到底要出哪張牌拌嘴,再后來,外公實在手癢難耐,兩夫婦就相互依偎合打一方牌,外婆負責摸牌擺陣,外公負責出牌,大伙都笑,真是傳說中的“絕代雙驕”啊。
誰都能感受到,這牌桌上滿滿溢出的深情。
年前,外公因病去世了,他病情惡化,在床上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頭,連續四天,滴水未進,臨走前,他拉著兒女的手口齒不清地叮囑:“……照顧好我老婆子……照顧好我老婆子……”
外婆就是那個時候,太悲慟了,整夜整夜地哭到胃出血了。外公出殯的時候,她幾乎哭得沙啞,發不出聲音來,只是望著外公的方向,張著嘴,無聲地哽咽著,淚水填滿了臉上的溝壑。鄉下的醫生勸她,您可別再慟哭了,自個兒身體可經不起這一鬧啊!
如今,外公已經入土為安,外婆倔強地不肯搬出來跟兒女住,她堅持和以往一樣生活,甚至連和牌的姿勢也未變。她表面上樂呵呵的,時常去鄰居家走動,輸了牌也不生氣,可是只有經常晚上回來陪她睡覺的媽媽知道,外公啊,是外婆的禁區,誰觸碰了她都會傷心,熊孩子一個調皮的小動作也會讓她回憶諸多,總歸是情太深,思念也太深吧。
年后,來來往往的親戚也各自回歸了自己的生活軌道。外婆就真成了一個人了,她在門前自家小道上進進出出,形單影只。
而我,在經過了一段感情的沉淀后,好像終于明白外婆為什么不愿意搬出來跟我們住了,大概是,她舍不得外公吧!那里是他們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屋子里說不定某個角落里有外公裝煙草用的鐵皮罐,房間里擺著年代久遠的雕花老床,院子里有外公親手種的茶花,開開謝謝,已經不知不覺有人高,春天的時候,花朵總開得繁盛可人,哦,對了,小雜屋里還有扁擔和籮筐等務農用品,是外公多年前一根一根用竹條扎起來的,已經被磨得光滑耐用了……這里,于她,滿滿的都是回憶,她也許在某個不經意間,就會邂逅一段溫馨的回憶。
于是,當別人再催促外婆搬出來住的時候,我不會再幫腔了,門前老樹長新芽,院里枯木又開花,我談的戀愛少,卻也慢慢理解了那種日升日落、斗轉星移的深情。
那也是我一直向往的那種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