燉一鍋黃昏-文苑
炊煙升起來時,夕陽正要落下山去。炊煙越長越高,比田野里的莊稼長得還要快。夕陽越落越矮,越來越紅,這時一個孩子,會在母親懷抱里,遙遙指著,咿咿呀呀,認為西邊峰尖上挑著的,是個熟透了的紅蘋果。夕陽的紅,把它頭頂的云彩燒紅了,捎帶著,把這邊的炊煙、房屋、樹都給涂抹了一遍,于是,村子便有了油畫般的色彩。
和炊煙一起升騰起來的,還有鳥聲。麻雀們歸巢前,先要在屋檐上嘰嘰喳喳一番,開一次碰頭會,討論一下一天的所見所聞。還有喜鵲,站在楊樹上,兩兩相對,秀一番恩愛。村支書在喇叭里廣播,“我剛才說的這事啊,老少爺們一定要注意……”但孩子們在街上的叫嚷,把這廣播聲遮下去了。
炊煙的下面,必定是一口鐵鍋。黝黑,安身于土灶上。村人嘲笑誰的臉黑,必定把鐵鍋搬出來,說他的臉像鍋。鐵鍋是憨厚的,從不為自己辯解。鍋雖黑,但蒸出了一鍋鍋白的饅頭,一碗碗白的米飯。用自己的黑,奉獻了白。
鐵鍋旁,必定有一位主婦。風箱“咕咕噠,咕咕噠”,爐灶里,火熱烈地舔著鍋底。鍋里,咕嘟嘟燉著菜,不時把鍋蓋掀起來。菜呢,無非是土豆、梅豆、茄子之類的,都來于自家菜園。
大多時候沒肉,有時主婦手里有了余錢,心里一高興,就去村西頭屠夫奎三那里,稱一些五花肉回來,切成薄片,放進鍋里燉。花貓聞到了,蹲在灶屋門口,一個勁喵嗚喵嗚叫。攆開了,繞一圈,還會回來,還會喵嗚。
孩子們比花貓還著急,這時絕對不會去街上的,而是守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干著母親安排的活兒,任鄰家的孩子在院外喊,就是不應聲。眼睛呢,總是抽空就瞅一眼鐵鍋,吸溜一下鼻子,實在忍不住了,就湊到灶屋門口,沖著母親嬉皮笑臉。
母親嗔罵一聲,但還是掀開鍋,夾出一片肉來,吹一會兒,但孩子等不及了,踮起腳,一口咬進嘴里,立馬燙了舌頭,急忙張嘴吹氣。花貓喵嗚幾下,幸災樂禍。孩子一腳把它踢開了。
爐灶的火慢慢熄了,鐵鍋漸漸平息了熱氣,炊煙一點點短了下來。田野里的漢子,遠遠看見了自家矮下去的炊煙,便扛起了鋤頭,走出田地。黃狗跑在了前面,搖著尾巴。回家,是件高興的事兒。
一家人在桌前團團坐了,菜端上來,飯盛上來,燈光亮起來。黃昏,被關在了門外。
飯桌前的那個孩子,許多年后進了城市,總是懷念故鄉的黃昏。然而,那樣的黃昏已絕版。他只好在心里,安放一個當年的鐵鍋,收留那些已經無家可歸的炊煙,燉煮自己無處可寄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