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5雙手-人生
大家好,我是陶勇,一名眼科醫生。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最近我領證了。大家猜是什么證?
是坐地鐵可以坐黃座、去公園不用買票的那個證——殘疾人證。
能領到這個證,我覺得我很幸運,也感到很知足。我是2023年1月朝陽醫院暴力傷醫事件中被砍傷的醫生,能死里逃生,我認為這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2023年1月20日,臨近春節,我原以為那天和任何普通的一天都是一樣的,但沒有想到,一個“春節大禮包”正在向我靠近。
那天,我正一如既往地低頭看病例,抬頭做檢查,突然聽到一聲尖叫。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覺后腦勺“嗡”的一下,我的頭受到特別沉重的暴擊,我感覺像一個重物砸在我的頭上。頓時整個腦袋昏沉沉的,我強忍著疼痛和眩暈,向門口跑去。
在跑的過程中,我回頭一看,一把菜刀正在向我揮舞,于是我下意識地開始奔跑。
在一陣尖叫和嘈雜聲中,我跑到樓梯的一個死角。當時我看見慌亂的人群中,一把菜刀正一刀一刀地砍向我。
關于那次事件,這就是我為數不多的記憶。
第二天,我成了媒體報道的對象。之后,我住進重癥監護室,在那里待了兩個星期。
那兩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冰冷的兩個星期。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被利器砍傷的時候并不疼,真正疼的是之后的恢復期。
當時我的大腦因為水腫,疼痛難忍;而我的左手,就像持續握著一個冰柱子一樣,冰冷刺骨,我根本就感覺不到胳膊的存在。
那段時間,我日日夜夜都在接受著“嚴刑拷打”。其實身體的疼痛,時間一長就變得耐受,我沒有想到更殘酷的事情緊隨其后,當派出所警察找到我,告訴我兇手的名字時,我就蒙了:怎么會是他?
當時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又看了看自己被紗布包裹的左手,沒找到答案。那是我第一次對從醫的初心產生動搖。
那段時間我躺在病床上,身體的疼、心里的痛,一次次提醒我,也讓我回憶起了小時候要當一名醫生的初心。
我出生于1980年,媽媽在新華書店工作。小時候我特別愛看武俠小說,尤其是金庸的武俠小說。
我和小伙伴討論,總是會問:“你要做書里的哪一個人物?”他們總是說要做郭靖、楊過這樣的大俠,神功蓋世。
可是我覺得,大俠受了傷,總是要找神醫來救治,而神醫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而且一出手就能把他們治好。
那個時候我就有了神醫夢,總是想自己將來要是當一名醫生就好了,行醫就是我行俠仗義、救死扶傷的江湖夢。
在這段江湖夢中,為了行俠仗義,我曾經為患者墊醫藥費,也曾為了救死扶傷,免費給患者做手術。
有一個患者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他的眼睛患有先天性高度近視,視網膜脫離,在別的醫生那里,他一年中經歷了3次手術。他最終找到我的時候,眼底幾乎沒有辦法治療。他去找別的醫生,卻被告知他只能放棄,而且最終的結果是眼球萎縮。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起了那個神醫夢,我想我要是能把他的眼睛治好,該有多好。
于是,看著那只幾乎要失明的眼睛,我還是把他拉到手術臺上,花了兩個小時為他做手術。他萎縮的視網膜是怎樣呢?打個比方,就像原本柔軟的衛生紙被灑了一層膠水,最后膠水干了,衛生紙皺成團。要通過手術恢復視力,就像讓這種衛生紙恢復柔軟一樣困難。但最終手術成功了,而且我還給他減免了不少費用。
但沒有想到,視力恢復之后,他變成那個拿著菜刀向我砍來的人。
從重癥監護室出來后,我的身體逐漸好轉。有一天,我一個人坐在病房,看著自己的左手。“為什么這件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這句話始終盤旋在腦海里,像一句咒語,我根本沒辦法將它驅逐。
作為一名醫生,我曾經勸過數以萬計的病人,對他們說:“無論你面對的是什么,一定要想開一點兒,樂觀一點兒,因為未來還有無限可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難,我們都要堅強地面對,要好好活著。”
這些話,最終我必須送還給自己。那個勸別人的人,也成了被別人勸的人。
一名拿手術刀的眼科醫生,失去了拿手術刀的能力,這意味著過去20年我在手術臺上付出的所有努力、灑下的所有汗水,都化為烏有。
接下來,我能在醫療行業做什么?我還能為患者提供幫助嗎?我還能像原來那樣去拯救患者嗎?我還能用我這雙殘缺的手,去為家人遮風擋雨嗎?我開始尋找人生的坐標和參照物。
在過去,一共有5雙手成為我的坐標和參照物,這5雙手把我從厄運的深淵中拽了出來。
第一雙手,就是當天一位患者家屬的手。在我被襲擊的那天,這位患者家屬——一位母親,她不顧自己的安危,用自己的右手赤手空拳地迎向菜刀,幫我擋住了致命的一刀。
2023年5月13日,當我恢復了出診,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完全沒有顧及自己的傷勢,而只是關心我,還把大家捐給她的6000元錢,捐給了比她更困難的盲童。當我看到她右手的傷疤時,我感到一陣刺痛,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因為這雙手的主人在看到我的時候,眼里只有我,沒有自己。
她告訴我,因為我在診療時想著幫她女兒減少治療時間,這樣她一周就可以少跑兩次醫院。她心里想:陶主任把我女兒當成他的孩子和家人,我就把他當成我的家人。她說:“陶醫生,你保護我的孩子,我保護你。”
那天她走后,我就問自己,她赤手空拳幫我擋了一刀,給了我重生的機會,我有什么理由繼續消沉下去?所以這雙手,我稱之為“感恩”。
第二雙手,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手,這個中年男人有一個兒子,名叫天賜,他說因為兒子是上天賜給他們全家最好的禮物。天賜是我診治時間最長的孩子,父子倆見證了我從醫學生走向醫生的過程,我也見證了這段血濃于水的父子之情。
2005年,兩歲的天賜因為惡性腫瘤——視網膜母細胞瘤,摘除了左眼。為了保住他的右眼,十多年來,天賜的爸爸日夜陪伴著孩子在北京進行治療,白天他們在醫院接受化療,晚上他們睡在火車站和地下通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