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的戒指-情感
石匠長得虎背熊腰,有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骼。
很偶然地,別人送了他一小塊玉。天然未經雕琢的玉,像塊石頭,又小又丑。石匠拿給工友看,問:“這玉能做成什么?”工友們看了,一齊搖頭說:“能扔吧。”然后爆笑。石匠把玉一遍又一遍地看,說:“戒指呢?”便有人笑岔了氣:“你只是個匠人,你以為你是藝人?”
石匠找來一塊紅色的布,小心翼翼地將玉包起,仿佛那是無價之寶。他想把這塊玉變成一枚真正的戒指。
以后石匠休息的時候,不再和工友打牌。他把大青石打成很小的碎塊,然后一手握緊鐵鏨,一手操著手錘,試圖鑿磨出一枚真正的戒指。石匠表情專注,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骼。
工友問他:“你的玉呢?”石匠說:“那可不能急,我得先拿青石下手,練到萬無一失。”
石匠微薄的工錢,讓他一直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女人買一枚戒指,哪怕是一枚非常差勁的戒指。
石匠把無數大青石變成小青石,把無數小青石變成更小的青石,把無數更小的青石,鑿磨成白色的碎末。但是,似乎根本就不可能把他鐵鏨下的石頭,變成一枚石戒。
工友們勸他:“還是算了吧。青石脆且硬,顆粒大;玉石韌且軟,顆粒小。所以就算你真的用青石鑿出一枚戒指,又有什么用呢?青石與玉石,完全是兩回事。再說你根本不可能鑿出一枚戒指。你是石匠,不是藝人,你拿的是大錘和鐵鏨,不是刻刀和砂紙。”石匠說:“我試試嘛。”他一手握緊鐵鏨,一手握緊手錘,目光專注。那錘輕輕地在鐵鏨上敲擊,發出極輕微的金屬脆響。突然,石匠猛拍腦袋。一枚幾近成形的小石戒,“啪嗒”一聲,裂成兩個半環。
石匠的那小塊玉,放在家中的床頭柜里?;氐郊依?,他經常翻出來,細細地看。看久了,他想,這也許真是塊青石呢。他知道,有時青石和玉,會毫不講理地夾雜在一起,混淆視線。
女人說:“你不可能鑿出一枚戒指的。”女人長著寬大的臉,矮矮的個子,粗糙的黑里透紅的皮膚。石匠說:“難道你不想要戒指嗎?”女人說:“可是你鑿不出來的。再說我都這歲數了,還是別要了。”石匠說:“大饞犟。”這時,女人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的確,拿石匠的鐵鏨鑿磨戒指,就像揮一把鍘刀修剪指甲,怎么可能做得到?
石匠回到工地。幾個月后,他換了工作,不再開石鑿石,而是成了伙房的師傅。他負責煮全工地石匠的飯。
可是,只要有時間,石匠仍然坐在那里,試圖用一塊青石,鑿磨出一枚戒指。石匠表情專注,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骼。
石匠鑿磨了3年。
終于有一天黃昏,石匠鑿出一枚石戒,完整的石戒。他把石戒戴在右手的小指上,癡癡地看。夕陽靜靜地照著,那石戒便有了金色,有了鮮活的生命。石匠久久地坐在那里,不說話。他想起自己的女人。
石匠又練了一年。他鑿出很多枚一模一樣的青石戒指。他把它們串起,掛上身后的墻上。
那天,石匠鄭重地打開紅布包。那是一個偉大的時刻,石匠取出那小塊玉,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獨自笑了。他慢慢地走出屋子。
石匠真正的工作終于開始了。手錘還沒有掄起,先有一滴汗落在了那玉上。
鐵鏨和玉,輕輕撞擊。只那么幾下,石匠便發現,他保存了4年的玉,竟真的是一塊青石。上面沾著的一點點玉,已經被他的鐵鏨研成細膩的粉塵。
石匠沒有停下,他繼續著動作。他的動作專注且鄭重。一下,兩下;一天,兩天……終于,那塊青石在他的鐵鏨和手錘下,變成了一個粗糙的環。
石匠拿著砂紙,包著石戒,細細磨擦。那個環逐漸清晰明朗,有了戒指的模樣。
石匠改換了刻刀,在上面刻下笨拙的花紋。
那戒指終于完成。他拿著這枚石戒,和身后墻上的一串石戒比較。他發現,這石戒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甚至,從那串石戒里隨便拿出一枚,都比這枚耀眼。
石匠回了家。
他把石戒拿給女人,說:“竟真的是塊青石。”女人接過來,往手指上套。她問:“你鑿了好多?”石匠說:“是的,不過那些都被我毀了。”女人說:“可惜了。”石匠說:“不可惜,那些是習作,這件才是作品;那些只是石頭,這個才是戒指。不過竟想不到,最后還是送了你一塊青石。”女人說:“挺好了,挺好了。”
女人站在窗前。她的中指戴著那枚青石鑿磨而成的戒指。她把五指分開,手掌朝里,仔細地看那石戒;然后,再把手翻過來,手掌朝外,再仔細地看。女人看了好久。夕陽照進來了,將那石戒,染成近似透明的紅。
女人終于輕輕地哭了。她抓起男人的左臂。她說:“不讓你鑿戒,你偏偏……”
石匠笑笑,沒說話。
女人抓起的,只是一只左臂。3年前,一次意外,一塊巨石砸到了石匠的左手,現在那里,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手掌。
多少個黃昏里,石匠靜靜地坐著,右手握著手錘,左臂的臂彎里,夾著冰冷的鐵鏨。他一下一下地敲擊,一次一次地研磨,只為給自己的女人鑿磨出一枚真正的戒指。
那是愛的表達嗎?石匠不知道。他甚至沒有想過。他不懂這些。
石匠長得虎背熊腰,有鐵鏨似的膚色,青石般的骨骼??赡切?卻是玉的質地——柔軟,堅韌,并且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