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車安靜-生活
躺在火車上。一個人,有時就像躺在劇烈晃動的床上。
是那種瘋狂奔馳如脫了韁的野馬的火車,車輪哐當哐當空洞洞地響著。火車經過的地方一片漆黑如墨。也有燈光掠過,感覺光束一閃,看不清站臺上是否有人,但必定有幾根黑魆魆的柱子,一晃而過。燈光掃在車窗上,一瞬一瞬地照亮了幽暗的車廂,也照亮了我能看見的黑暗中的兩張年輕的臉。那一對年輕的臉相互依偎著,像兩只浮現在黑暗中的潔白的花朵,又像一尊突出在黑幕中的優美的雕塑……但更多的時候,大地、河流、村莊被黑夜深深遮蔽,我甚至看不清車廂里或躺或走動的人臉。只見都裹著一團被子,悠然的呼嚕聲酣暢淋漓,如同在大海里剛爬上岸的鯨魚。偶爾經過無可知名的站臺,火車忽啦啦就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氣,濺起一片巨大的唾沫。
我們都被夜色遮蔽。只是我的眼睛還亮著,但不是滴溜溜轉,而像死魚眼一般盯著車廂的天花板,面對安祥而寧靜的夜,我的眼睛有點莫名的潮濕。
有一個人好像從車鋪上翻身起來了。車廂鋪位局促,他無法表現得從容。但看得出來,他還是努力地做出了從容的樣子。他小心翼翼地掀掉被子,然后起身,慢慢地從上鋪翻身下來。由于不是下鋪,無論怎樣努力,他還是發出了聲響。是骨結以及身體與鋪位磕碰的聲音。他自然不是大大咧咧的人,對這種聲響他懷有很高的警惕和愧疚。因為他嘴里咕嘟嘟的說了句話。盡管用的是方言,有點操媽搗娘的意思,但顯然是對事不對人,甚至他是下意識地不自覺的咕噥著。他的腳尖終于找到已讓列車服務員擺放整齊的鞋,他穿上、趿著就出了鋪位。不一會,或者很大一會兒,他又趔趔趄趄地回來了。重復著剛才的小心翼翼,他爬上了鋪——他肯定是上了一趟廁所,或者出去抽了一顆煙,因為他帶回了一股煙味。上床他就安靜了。
車廂內也復歸安靜,只剩下火車空洞洞狂奔的聲音。
夜車安靜。
紅色、綠色、藍色、黑色……車廂里的行李架上照例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皮箱,這皮箱在夜的車廂都變成了黑魆魆的一溜。有只紅色的皮箱在黑夜里浮現出來。我很清楚地記住了它。能記住箱子顏色的,不外乎是主人或者蓄謀已久的小偷。我與這兩者都沒有關系。但我記得它,因為這只皮箱曾經顯得那么嬌柔與可憐,它擠在五顏六色中是那么的醒目。盡管是柔弱的醒目。這只箱子的主人,是一位有著長長披肩發的女孩。可能她就睡在我的隔壁,但有隔板,我無法感受到她的體溫和神情。可黃昏上車時的那一刻,她顯然是委屈地哭了。拎上紅皮箱,她發覺行李架上已經擺滿,但擺得稀稀拉拉、大大咧咧,這使她有信心和理由把它們挪開,塞進自己的箱子。可就在這時,一張長滿絡腮胡子臉的漢子對她咆哮了起來:你怎么隨隨便便動我的箱子?我的箱子不能壓呢!說著就把她的紅皮箱拽了下來。女孩的皮箱裝得鼓鼓囊囊的,她塞上去的時候顯得十分吃力。絡腮胡子這么一吼,她不僅顯得吃力,而且還吃驚。然后就委屈地哭了。好在正在整理行李的列車員走來,三下兩下的,還是把她的紅皮箱擺了上去。這樣,才使她的紅皮箱子能夠安靜地躺在行李架上。行李架上的一些箱包的帶子,此時正胡亂敲打著,發出了有節奏的聲響。只是那響聲淹沒在車輪的撞擊聲里。當一種聲音淹沒另一種聲音時,那種微弱的聲音就不存在了。世界就是這樣。
而同時與她上車的另外四個人卻顯得很鬧騰。
這四人就在我這包廂里。這四人明顯是一塊兒的。他們好像是一群公務人員,要到一個地方開一個什么會。他們帶了很多吃的、喝的,還有會議的材料,都是用紙箱子裝的。上車時仗著他們人多,呼啦啦塞進鋪位下面,或擺在行李架上,很快就收拾得干凈利索。男男女女,有說有笑,興高采烈。然后就坐在一起打撲克,打的是雙扣,兩人打對家。打著打著,那女孩和男人混合的一家很快就招架不住了,贏的沒勁,輸的也無精打采。競技就是這樣,需要對手,需要旗鼓相當,沒有這些,抵抗一時就顯得軟弱無力,一切都失去意義……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幾個人也度過了上車時的那陣快活勁。扔掉撲克,都爬上了床。現在他們也都安靜地睡著,要不是聽見睡在對鋪的那女孩嘴里夢囈般地喊:賴皮!不跟你玩了!不跟你玩了!我也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現在,那女孩還在夢里打著撲克,她很漂亮、聰明、機靈,但她剛才的牌打得實在沒什么水平,只知道使性子。三個男人似乎都照顧她,讓著她,而就是這種照顧,使她不斷地任性、耍賴、頑皮,最后竟連打牌的情緒都消失殆盡,消失在火車駛向的茫茫黑夜里。此時黑夜更黑,大地在黑夜里肆無忌憚地裸呈開放,火車就如一把犁頭,犁開濃濃的黑夜,駛向不可知的去處。它使時間變長,讓大地變得曠遠,讓我的耳朵變得安寧,讓我的想象變得更為舒展,讓我的情緒變得像大海一樣洶涌……
然而我是躺著的。這種躺在別人看來,也是一種睡眠。但只有我內心知道,我在想什么,抑或什么也沒有想。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覺只要在夜的火車上躺下來,我就有一種神閑氣定的感覺。好像回到一座屬于自己的獨室,幾乎幸福得有點暈眩。很多的時候,我要么把身子交給夜車,進入深深的睡眠;要么就像現在這樣,靜靜地躺著,獨自享受這夜車的寧靜。所以我很喜歡坐這種“夕發朝至”的火車——情況往往是這樣:我先是走在陽光下,走在城市里,我感覺到了擁擠、嘈雜、繁亂不堪、塵土飛揚,人聲鼎沸。陽光把大地、城市照得一派祥和,大地和樓房又把陽光瓜分得零亂不堪,沒有一塊安靜的地方。而到了車站,更感覺是到了世界上最令人恐怖和心慌的地方。那么多的人都像一尾尾魚游弋著。通過安檢之門,簇擁著拎著大包小包的人流,稍不注意,我也會像我手中的包一樣被遺棄、被丟失,而無法找到。聲音可以不問,眼睛卻像鬼火一樣逡巡著,然而只要一頭扎進火車廂,火車一頭扎進黑夜,我就感覺周圍的那些七零八落,零零碎碎,吵吵鬧鬧的景象全被遠遠地拋開了。我重新找回了自己。夜車安靜——這安靜使我對夜坐長途的汽車也產生過一回很大的興趣(當然,更重要的是沒有買上火車票)。那是一輛所謂的豪華大巴。坐在上面,比火車要顯得局促,你不能在車廂里來回走動,甚至也不能隨便挪動腿腳。上了汽車,只能把自己當成是一截圓木撂在鋪位上。幸好大家都會把自己當成“圓木”,一上車都或仰或伏地躺在鋪位上。汽車那回走的是山路,很險,很陡,只是夜色正好掩蓋了那一切。我們任憑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高速公路就像一條明亮的線,盡管與沉靜的黑夜不相間融,但那些陡峭的山巒,高高的橋梁還是遠遠地避開了它。至于明亮的燈光突然熄火,當然是目的地到了。
“哇”地一聲,下鋪位上的孩子終于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哭聲。
這哭聲在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飽滿、強壯。不知是那帶了孩子的婦女壓疼了孩子,還是孩子正在夢囈之中。孩子終是哭了起來——這孩子與婦女的鋪位本來是我的。但傍夜上車時,婦女就盯住我,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我說是,她就找我換了鋪位。她說她帶孩子到北京來看望打工的丈夫,沒有買上返程的下鋪車票,帶孩子爬上爬下的不方便。她微笑著。滿臉的笑像一朵鮮花一般顫動。但我還是愣住了。然后才猶豫不決的同意。我的猶豫是因為我經歷的這種事情太多。有時讓給一個老太太,有時讓給一個殘疾人,有時讓給一個胖胖的老頭……開始這種“讓”,我還有一種道德的滿足感,感到心寬,自覺高尚,但漸漸地麻木了。這種麻木并非我不想道德,是慨嘆自己怎么經常會攤上這“命”……但在眾目睽睽之下,我還是讓了。我想,夜車也就是一晚上的事情,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況且,上鋪睡覺更顯得清凈。但這時這孩子哭了。聲音很大,已吵醒了一車廂的人,有人開始在發牢騷,大概是他的美夢被驚醒了!甚至我對面的一個人嘰嘰咕咕的,對我還說了句什么,他似乎認為孩子的吵鬧是由于我的換票引起的。我在內心感到了愧疚。那婦女哄著孩子,只是那小家伙越哄越不耐煩,聲音格外地犀利了起來。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車上膨脹得如一桶發酵的酒彌漫了整個車廂,我忽地在鋪位上爬了起來,下了床。
車廂走廊腳下的燈光幽閃,一串串的。這些來自腳下的燈光,將車廂照得更加昏黃、曖昧。在快要到車廂連接處的一個包廂,我看見一個鋪位上竟睡了兩個人,而他們上頭的鋪位卻空空蕩蕩。兩人將被子包裹得很嚴實。但從那兩顆頭的頭發上我還是認出了這對男女。被子在顫動著,兩人正沉浸于自己溫情的世界里。也不完全是旁若無人,因為畢竟有深深的夜色的遮蓋。是新婚不久的一對小夫婦?還是偶爾相遇的一對情侶?抑或別的什么,沒人會關注。我也不應該關心——何況我已經早早地關注過那兩張年輕的臉。現在我走到這兒,其實我的腳也沒有停頓,我早已過了大驚小怪的年齡。我很快就穿過他(她)們走到車廂的連接處。本來想方便一下,但此時卻完全沒有尿意。就靜靜地站在車廂的連接處的窗前,看白色的玻璃窗被黑夜涂抹上深深的黑色,玻璃窗有些水蒸氣,我把手從上面劃了兩下,竟劃出了“火車,火車”幾個字,又看那字寫得實在不怎么樣,就呵上一口熱氣,字立時變得朦朧起來。呆在那兒,實在無趣,我只好又折回身子,掏出一顆煙吸著。在夜的火車的連接處,一個人吸煙,我感覺嘴巴苦澀,干渴,趕緊把煙掐滅了。
走回鋪位,發覺孩子的哭鬧聲已經止住了。
車廂里恢復了寧靜。我好像還有些不放心,并沒有急于爬上鋪位,而是在車廂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只手托著下頷,眼睛望著車廂里的過道。窗外是無法看清的。正是因為這無法看見,才使我的心靈感到片刻的寧靜和圣潔。感覺到夜是一只巨大的眼,吞沒了許多物化的東西,而給人以心靈的安逸。很遺憾,我所看見的依然是車廂內或嚴整或拖沓地裹在人身上的被子、零亂不堪的行李架、黑乎乎的一堆行李、還有搭掛的一些毛巾、桌上的一堆食物;聽到的是人的夢囈、含混不清的夢話。我知道,一切都會很快地過去,待黎明到來,塵俗的世界依然會像無數條浮出海面的魚,魚兒明明知道浮出海面就要干涸,就會充滿焦慮,就會不停地掙扎,但它們好像只有這種選擇。這是生活的選擇。就像那個孩子,他必須要哭一樣……也許,火車上還有小偷、殺人犯、刑事犯罪的逃竄者,我無法認識他們,他們現在也許已將惶恐不安的臉深深地埋在被窩里,做一時半宿的得意和休整……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在黑夜里坐車,喜歡在這樣寧靜的夜晚,將思緒伴隨火車的車輪巨大的撞擊聲一起飛揚,讓時光四濺。火車。火車。一個人的火車。一個人的站臺……我由衷地喜歡這些詞語,喜歡火車載著我駛向不可知的去處。睡在夜車上的,或許都是一批充滿夢想,負有責任心的人,只是這些人暫時都把夢想和責任一起托付給了黑夜,或在這黑夜的逃離中,完成心靈的凈化;或在這夜車上讓生命與愛情得以傳奇……記得,多年前我讀過一本《夜行驛車》,寫的是童話作家安徒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搭坐了一輛夜行的馬拉驛車。在車上,他對同車一位陌生的女人產生了微妙含蓄的敬意和情感。其間沒有任何情節。甚至天亮以后,他們就各奔東西了。到最后,安徒生也沒弄清楚那位陌生女郎姓甚名誰。故事寫得猶如安徒生童話一般的傷感,充滿詩意和優美。安徒生一生沒結過婚,在他的身上我也沒讀到過任何他的愛情的故事,這應該是個例外——但我相信,這就是關于安徒生的一個地地道道的,美麗靈魂的故事。
而這故事,正是夜車賦予給他的。
看起來,夜車就像一輛巨大的靈魂之車,它載著一批靈魂在黑夜里奔突,我能感覺到靈魂的呼吸就如同夜車車輪的轟鳴,如大地一樣的曠世、悠遠。
夜車安靜。
它的安靜能讓人變得優雅,讓靈魂得以安妥和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