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住在17樓的羊-世間感動
那只羊,終于被很多人看見了。
晚間新聞的隨手拍欄目,它被人用手機拍了段視頻。在世紀城名都小區宏偉的樓群間,在瘦長而工整的草坪里,那只羊被拴在一段鐵欄桿上,昂著頭看人。
那是只灰黑色的小羊,骨肉勻稱,在羊的年齡里該是個少年,頭上剛長出兩茬小尖角,它很珍愛這兩茬小角,沒人的時候,常常自己在空氣里俯沖,有人的時候,它會忽然瘋起來,豎著小角上躥下跳佯作頂人。家長來找羊算賬。張奶奶這才跑出來,護著她的羊。
張奶奶來自內蒙古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右旗,蒙古族,她長得就像歷史書里的鐵木真,大臉盤,疏短的眉毛分得很開,雙眼細長,帶著些愣愣的神氣。她瞅瞅小姑娘的腿肚子說:“破了點皮兒,沒啥事,用唾沫擦擦就好了。”小姑娘的家長不樂意了,吵嚷起來說要是破傷風狂犬病怎么辦,這是小區公共綠化帶,誰讓你不把寵物管好。看熱鬧的人多了,張奶奶害怕,就拉著羊往家走,那只羊跟著她進了電梯,也跟人一樣昂著頭看數字鍵層層亮起來,后面進去的人都盡量貼著電梯壁站,只有張奶奶一個人說話:“別害怕,它不頂人,它就愛和小孩玩。”電梯停在十七樓,張奶奶和她的羊到了。電梯里的人松口氣,搖搖頭說現在真是養什么寵物的都有。
他們錯了,那只羊不是寵物,雖然張奶奶寵它,剛抱回來的時候給它沖奶粉喝,天天拉著它出去吃草吹風曬太陽,晚上拎著一桶溫水在陽臺上給它洗澡,用軟刷子給它刷毛,要很小心地拈起掉在地上的碎毛,紙皮箱和舊報紙做的羊圈也要天天掃,掃出來的羊屎要嚴嚴實實地包上幾層,要單獨裝一個雙層垃圾袋,不能過夜,要馬上拿到樓下的垃圾車去扔。即使這樣,媳婦還是要和兒子吵,“怕人家不知道你家幾代都是牧民啊!你媽那么愛放羊怎么不回草原去呢?”吵下去便會說到做飯的老問題,媳婦是福建人,要吃米飯和精致的小菜,張奶奶總是學不來,只會頓頓做饅頭和面條,媳婦就不讓她做飯,寧愿下班回來自己動手。
張奶奶閑著幫不上忙,天天坐在家里看電視,這滋味不好受。坐在家里白白等吃讓她不安,有時候便故意在兒子面前嘀咕,有點試探的意思,“哎,我真沒用,在你家啥也干不了,還是回草原去吧。”開始的時候兒子還耐心開導,次數多了兒子也煩了,再加上工作家務什么的也讓人心情煩躁,有一次就說:“那你回去吧。”
回去是不現實的,老家什么都沒有了。前兩年有個探礦隊來打了十幾口鉆井,草場全被糟蹋了,老房子也好多年沒修補過,冬天根本住不得人。當初收拾東西到南方城市跟大兒子住,就沒打算再回去。更何況出來的時候多么風光,鄉親四鄰看著都眼紅,說張奶奶熬出頭了,這些年的苦沒白吃,總算把兒子培養成材了,以后可以享大福了。
她不想回去,就不好意思再說那些話,也就是這時候,兒子忽然抱回一只小羊羔。兒子說是下鄉路上撿的,媳婦卻總疑心是他在哪兒買的,但不管怎么說,這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張奶奶可有活兒干了。她非常熟練地給羊羔喂食,沖了奶粉用奶瓶喂,炒胡蘿卜絲拌了鮮草絲喂,吃飽了又用泡泡海綿給它按摩,帶它出去溜圈兒鍛煉曬太陽,等兒子媳婦都上班了還給它放音樂,滿屋都是鳳凰傳奇的歌聲:風從草原來吹動我心懷,吹來我的愛這花香的海。
媳婦心情好的時候也會逗弄一下小羊羔,日子長了也煩,因為它日漸長大,脾氣和個性也跟著長,除了張奶奶誰也不讓摸,又成天占據著陽臺吃喝拉撒,那里本來是夫妻倆晚上喝功夫茶的地方。
張奶奶小心翼翼地尋思著兒媳可能愛聽的話題,她說你們南方人吃過羊肉,但肯定沒吃過古勒岱。果然媳婦很好奇,那是什么東西啊?張奶奶有點得意,那就得在咱們草原上吃,剛宰的羊,新鮮的羊雜切成小塊滿滿地塞進油腸里,現做現煮,切成一片一片,蘸醬油,那美的,那好吃的!兒子在旁邊猛點頭,是挺好吃。媳婦說那可太不容易吃到了,誰還為這個特意跑一趟草原去?張奶奶望望兒子再望望媳婦,忽然豪邁起來:“吃!八月十五咱們殺羊!古勒岱,涮羊肉,手扒肉,烤羊腿——讓孩子們痛痛快快吃頓羊肉!”
那只剛長出兩茬小角的羊,當它每天神氣地嚇唬小朋友,和各種哈士奇、貴賓犬在小區草坪上快活奔跑的時候,不知它如何看待自己。
保安提過意見,說羊不能吃綠化帶的草。張奶奶趕緊拉著羊換個地方,一邊有點笨拙地討好保安:“羊小,吃不了多少。八月十五就殺了吃肉,到時候請你喝碗湯。”那只羊一定沒聽懂他們說什么,它還是緊緊跟著張奶奶,挨著她,蹭著她,無比忠誠和信賴。張奶奶把它拴在欄桿上回家吃飯,再出來的時候,那只羊老遠就會跳躍,要奔向她的樣子,好像幼兒園的孩子看見來接自己的媽媽。
有意見的人漸漸多起來,媳婦尷尬地向人家賠不是,眼神斜過來,張奶奶抓起一個塑料衣架打羊:“讓你淘氣,看我不抽你,我抽死你!”媳婦好聲好氣地把投訴的人送走,說:“快了快了,八月十五就殺。”張奶奶也在后面喊:“到時候過來喝碗湯噢。”晚上給羊洗完澡,擦干了,張奶奶默默戴上老花鏡,借著陽臺上微弱的亮光,看看打過的地方有沒有傷。那只羊偶爾叫一兩聲,不知什么意思。世界上沒有幾只羊像它住得這么高吧,十七樓的陽臺外,能看到許多燈火。
然而這回不一樣,那只羊上了晚間新聞,物業公司不能再坐視不管。幾番談判交涉都是兒子出面的。
談判結果是,羊可以養到八月十五,或者關在自己屋里養,或者帶到小區外面養,但絕對不能再出現在小區花園里,尤其不能再吃一根綠化帶的草,否則吃一根罰一百。
這以后,小區里就很難見到那只羊了。
每天早上,像所有上班的人一樣,張奶奶走出小區大門,一手牽羊一手拿著小凳子,保安會跟她打個招呼:“放羊去啊。”張奶奶應:“啊,放羊去。”她牽著羊走上街頭,走過一間又一間招牌琳瑯的店鋪,走過一條又一條車流洶涌的馬路,有點焦急地尋找一塊草地,找到了,就把羊拴在樹上吃會兒草,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歇一歇腳。卻仍是焦急地東張西望著,怕突然哪里跑出個人來趕他們走。等真有人趕了再走,再往前找,城市這么大,綠化帶那么多,一只小羊吃不了多少的。
小區的人們見不到羊,沒多久又開始覺得無趣,小朋友們纏著家長要找羊玩,忘了曾被它嚇哭過。而八月十五終于到了,人們的心頭都緊了起來,月亮很圓的那個晚上,很多鼻子等待著又害怕著從空氣里傳來燉羊肉的濃香。
第二天上班,小區門口又看見張奶奶出去放羊,人們松了口氣,心里竟然有些驚喜。
“張奶奶,放羊去啊。”有人熱情地打招呼。
“啊,放羊去。”張奶奶有點不好意思,把羊拉緊些,快步走過去,“沒草吃,不長肉,太瘦,等過年再殺——到時候請你喝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