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母親-世間感動
一
母親走的時候,是痛苦的,還是平靜的?意識是混沌的,還是清醒的?她有恐懼嗎?
母親還活著嗎?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嗎?母親至今沒有下落。我不厭其煩地審視自己的身體,這是母親失蹤的那個年齡的身體。摸摸自己的身體,感覺母親的肉長在我的骨骼上,腰腿酸痛時,我用母親的表情體驗疼痛,我把身子借給母親,讓她拼命使喚。
母親走失后,我一直沒有收拾過她的衣服,她幾乎沒有什么衣服可以收拾。
母親從里到外穿的,都是我穿舊了給她的,就連內(nèi)褲也是。怕尿液不小心滲透到褲子外面,我在襠部縫了毛巾絨加厚。每次洗好曬干,穿之前我都要用手揉搓后再遞給母親,看著她不要穿反了。母親失蹤后,我總是穿著破舊的內(nèi)褲不肯換下來,用這種方式來減輕沒給母親買新內(nèi)褲的內(nèi)疚感。
母親冬天的衣服是父親在世時給我做的一身棉衣褲,里面穿的是哥哥的破秋衣秋褲,罩衣是我上高中時穿的那件藏藍色滌卡翻領(lǐng)裝。她撿了父親留下的男式褲子當(dāng)罩褲,用布帶子系著褲腰,褲腰太大,一不小心會松了掉下來。
母親走失后,我沒有為母親哭過。我只是想她的時候才哭。跟弟弟妹妹見面時,我們的談話里只提起父親,大家似乎竭力避免提到母親,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有一次,一不小心我跟弟弟說到媽媽這個字眼,我說:“如果媽媽在的話,應(yīng)該有七十歲了。”說完我假裝若無其事地看看弟弟,他吃驚的樣子讓我大惑不解,他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稱呼那樣,從一個長長的夢里清醒了片刻。也許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有媽媽,又有點怨我不該隨便提到這個詞。媽媽對于他,只是一個沒有實指的詞,那個詞代表的那個人,已經(jīng)從他的世界消失三十多年了。
母親的失蹤,不能像父親的死那樣被光明正大地提及?;蛘哌@比死更難讓人承受,硬是要承認一個下落不明的親人“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情比死本身還復(fù)雜和殘酷。
我最不忍心的就是告訴弟弟,我怕他無法承受??蓱z的弟弟,一個完全不知道媽媽為何物的孩子,六個多月就送給了小姨家。后來沒見過母親幾次,再告訴他卻是母親丟失的消息,我居然把他的母親丟了,他這一生恐怕還期待過跟母親再次相認。就在小姨突然去世后,他才將“二姨”(母親在她家姊妹中排行老二)改口叫聲“媽媽”。
二
過去,無論她清醒還是糊涂,我們都不肯承認她是一個正常人。我不明白,我們?yōu)楹我@樣否定她的意識,我們越是成長起來,就越是否定她,似乎我們的成長,一定要以她的意識消失為前提和代價,我們比小獸還殘酷。
母親甚至在自己清醒的時候,都要裝作發(fā)病,她怕我們不認識那個清醒的她。父親有時恍惚著說她裝病,懶散不想去干活。母親時好時壞的樣子,也會讓他疑心自己一貫的判斷,他很矛盾地否定這一點,說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沒有腦子。
這句話,等于讓母親認定自己的病是不會好的,母親只好再回到自己的病里躲起來。她怕父親,父親判定她的病不會好,她的病就不可能好。她也會反唇相譏,說我們是瘋子,有病。我們恐怕真的有病,一家人真的都瘋了。但是從來沒有人站在母親那邊支持她,她的判定無效,她應(yīng)該對我們很無望。
我是一個自我欺騙到可以假裝代替她活著的人。母親失蹤那年剛滿五十歲,此后二十年里,她和我的歲數(shù)一起在增長。我每年給她和自己分別加上一歲,每年我的頭發(fā)增白,也就意味著,她的頭發(fā)白得比我多一些。我想不出她很衰老的樣子,她走的時候,臉上只有麻子,還沒有皺紋。也許臉上那些密集的麻點掩住了皺紋,或者說,阻止了皺紋的生成。
我經(jīng)常回憶跟母親走過雪地去看我女兒的那個下午,夕陽的余暉冷冷地斜射在雪地上,一會兒催著母親走在我前面,我從后面看她小心翼翼生怕滑倒的樣子,干脆三步并作兩步走在前面,給她示范走快了也不會摔倒。我走了一截,站在路上等母親走上來。站著站著,突然就想到了夏天,我抱著女兒走在這條路上,我累了,把她放在地上,讓她自己往前走,她一步都不肯走,就地站著不動,我再往前走,她跟了幾步,見我停下,又就地站著,等我退回去過去抱她。我叫她走上來,她就往回退。我們中間始終隔著一段距離,誰都不肯讓步。
我希望那段雪路一直在我記憶里延伸,我就可以和母親并排走在一起了。
到四道巷子婆婆家,母親進門拉住外孫女的小手,要給她暖小手,母親反復(fù)地叫她的乳名,口里呢喃著:讓外奶奶揣一揣尕手手……娃娃稀罕哪。聽到榕兒奶聲奶氣地叫外奶奶,母親歡喜到滿臉的麻點都拉成了細線,在臉上蹦跳。那天她口齒清晰、禮儀周全,也沒有一句自言自語,一直跟我婆婆寒暄,讓對方很驚奇地睜大眼睛,迫使我不得不用她的眼光,看待在我眼里顯得有點異常的母親。
三
我的意識經(jīng)常飄出去,飄到跟母親生活的邊城。
母親似乎剛剛還坐在屋里,站起來將耳朵邊花白的頭發(fā)攏進綠格子羊毛頭巾里,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知道她隨時都能讓她從大門那邊進來,我隨時都能把她朝著我走過來的樣子,從記憶里調(diào)出來,復(fù)制到現(xiàn)在居住的小區(qū)的門口,她就那么在越來越深的暮色里,縮著脖子,溜著肩膀,小心地走在窗外我看得到的路上,我一喊,她就會抬頭,看見窗口張望的我……
我差點要喊出來,我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去叫她上來。
我下了電梯,走出居住樓的大門,馬路一下子空了,小區(qū)的大門開著。我問門衛(wèi),剛才那個進來的老年婦女,包著綠格子頭巾,背有點駝,朝著這邊走過來,看見她去哪里了嗎?她可能是我失蹤……是我媽媽。這個自然斷了的文案,讓我有點犯暈。我的另一股意識因為這個文案干擾,暫時中斷了,我想起媽媽失蹤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假如我早點下樓,不要盯著馬路上的她發(fā)呆,也許我現(xiàn)在就站在她面前,向她介紹自己,讓她辨認我。馬路上與媽媽相遇這個場景,經(jīng)過我無數(shù)次模仿和演練,隨時都能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也許有人給她指錯路,她走到別的樓里,走不出來了,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去找找?;蛘呶艺驹隈R路上,等她出來。